第三百二十四章 兵出玉門
李延炤輕聲吐出的四個字,卻令李柏不由得渾身一震。他的思緒隨之開始浮想聯翩。猶記永嘉二年時,還不到三十歲的他,不過是督護北宮純帳下一名騎卒校尉。
二年春,劉聰、王彌寇洛陽。其眾十餘萬洶洶而至,圍城竟月。是時涼州刺史張軌遣北宮純率西涼軍三千入衛洛陽。而這三千西涼軍中,步卒與屯兵足有兩千。
黎明時分,抵達洛陽外圍的西涼軍由步卒與屯兵安營立寨。李柏身在軍中,親眼看到騎卒將屯兵們押送過來的具裝披掛在戰馬身上。人人身披鐵甲,手持長槊,跨上戰馬。在山呼海嘯一般的馬蹄聲中向著圍困洛陽的劉聰、王彌大軍本陣衝去。
馳援洛陽的這些軍卒,皆是涼州州治所屬的精銳部隊。兩救洛陽,也皆是北宮純率軍前往。具裝甲騎賓士著,馬蹄重重敲打在地面上。馬甲的鐵制甲葉互相碰撞著,鏗鏘有聲。馬背上騎兵橫放著馬槊,帶著無盡的死亡氣息,衝破集結起來的雜胡匆忙排列出的軍陣。北宮純一馬當先,手中馬槊上下翻飛,加之具裝甲騎強大的衝擊力,雜胡軍陣很快便被撕扯出一個缺口。
得手后的具裝甲騎們面無表情地追殺著不支敗退的雜胡。雜胡武士臨死前的恐懼哀嚎,與馬槊捅入人體的悶響相映成趣。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涼州軍分開追殺,撕扯著王彌軍外圍的防線。在強悍如斯的涼州軍攻擊下,外圍的抵抗逐漸被粉碎。
那一戰中,李柏切身感受到了具裝甲騎的可怖。在千餘涼州甲騎反覆衝殺,來回撕扯之下,不論是雜胡軍陣,還是晉人為主的乞活軍,甚至於劉聰率下的匈奴精銳輕騎,都是不堪一擊。隨著本陣被攻破,城中晉軍也適時殺出策應。王彌與劉聰終是各自收拾殘兵,狼狽潰退。
涼州援軍兩救洛陽的事迹逐漸在中原傳開。街頭巷尾開始有民眾傳唱歌謠:「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
雖然如今洛陽已陷落十餘年,當年統率甲騎破洛陽之圍的北宮純也已在劉趙內部爆發的靳准之亂中喪生。橫行天下的涼州大馬,似乎也已隨著北宮純的死亡而作古。李柏雖人在西域,對於東線發生的戰事卻一點兒也不陌生。不論是十一年,還是十五年之戰,在看到軍報與探報之時,這位往昔隨北宮純兩救洛陽的將領,也在無盡的喟嘆中,憶起當年千百鐵騎沖陣的輝煌時刻。
「李長史,李長史?」李柏身側一名司馬出言打斷了他腦海中的沉思。他望著面前躬身抱拳的李延炤,卻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半天,便出言問道:「具裝分量不輕。鐵騎也需人人身著鐵甲。卻不知定東麾下騎卒,能否支持得住……」
「長史放心。我部軍馬皆擇西平、晉興等地出產健馬。經訓導操練,方才充入軍中。所部騎卒也皆是人人悍勇耐戰。騎卒計三百餘,除去偵騎,請長史撥下二百副具裝暫借我軍。並派遣十名嚮導。我部騎卒可自備鐵甲,長史無需多慮。」
李柏望著眼前這個在一次次血戰中崛起的年輕將領,回想起初次見面,便是此人將自己灌翻在酒桌上。此時他堅毅的神情,不由得令李柏對他平添了幾分信任。他猶記得,上次看到這種堅毅神情的時候,大抵正是北宮純提槍上馬,帶著他們衝擊劉、王大營的時刻。
李柏當即一掌輕拍在擺放輿圖的軍議桌案上,問道:「我將這二百副具裝借與定東,定東可擋住駐節高昌的趙貞所部幾日?」
李延炤低下頭,認真地看了一番輿圖,隨即抬頭堅定道:「我部先出玉門,兩日後長史所部西出陽關。我部應已穿越白龍堆。自高昌前來海頭,唯有翻山越嶺。而我當在山中南北通衢要道之中廣布哨騎眼線。趙貞龜縮不出,我部便翻山北進。趙貞若前來救援,我當半路伏擊,盡殲其部!」
李延炤將方針戰略講出,令李柏不由嘖嘖稱奇。對於西域的作戰方針,他曾與張駿之間也來回討論過一番。分兵兩路的方略符合當下局勢。而兩人之間的默契無疑都是想以南路為正,出陽關攻取西域長史府治所海頭。而以偏師牽制駐節高昌的戊己校尉趙貞。
而李延炤提出的這個方案之中,奇正相合,看似以進擊海頭的李柏主力為正,以西出玉門的李延炤部為奇。實則卻以李延炤部偏師為正。若能在野戰中殲滅趙貞部下主力,則西域基本已是囊中之物。就算趙貞龜縮高昌郡中,他也落了十足的下風。
李延炤絲毫不懷疑自己麾下這支久戰之師的戰鬥力。若是相比起來,承平日久,又臨時徵募的趙貞所部基本不足為慮。
李柏散會之後找來營中武吏,令其去庫中點驗兩百副具裝交給李延炤。經過一堆繁瑣的手續之後,李延炤終是與前來搬運具裝的輔兵一同,將兩百副沉重的具裝裝載到車上,拉著返回令居縣兵所駐營中。
李柏給了李延炤七日時間來為之後的出征做準備。並授予他一道手令,讓他可以優先擇取敦煌府庫中的各種物資、糧草、器械等。李延炤先是自府庫中調運了七千餘石糧食。並令輔兵即刻出發,先行押送五千石前往玉門關。
另外,李延炤又自敦煌及左近縣中趕製調用了四百餘輛大車。不管是問李柏借用的具裝,還是戰鋒營自己的鐵甲、長刀及其餘弓矢刀槍,及至帳篷、醫藥等軍資,皆裝車待運。加之來之前李延炤命縣中工坊趕製的數百輛可作防禦之用的小車皆是裝得滿滿當當。
李柏答應調撥給李延炤的十餘名嚮導也前往李部軍中報道。將嚮導安置妥當之後,李延炤便將劉季武、曹建、陶恆、王誠、魏旭等一干高級將佐喚入大帳。在敦煌駐守練兵的這些日子中,李延炤如同撒網一般撒出去的騎卒早已將玉門外百里之內的地形情況探查好,並繪製簡圖呈遞上來。李延炤對照哨騎們的簡圖,自己又拼接重繪了一番。玉門關外地形已是躍然紙上。
自哨騎探得情況來看,玉門關外,便是茫茫大漠。而行出七十里左右,便能夠到達一片岩土裸露的無名禿山群。據哨騎回報,這個禿山群中大多是怪石嶙峋的地貌,溝壑縱橫,極度荒涼。
在這種幾近於無人區的區域進軍和作戰,令李延炤感到不安的就是唯恐後勤補給跟不上。好在自己所部兵少,所需糧草的量畢竟不大。自敦煌府庫中調運的那總計七千石糧食,已足夠自己麾下兩千軍卒支用三月有餘。
海頭薄弱的兵力估計很難抵擋住李柏所部的攻擊。而自己部下這些軍卒第一要務便是擋住趙貞所部可能出現的增援。雖然李延炤已將自己的目標定為殲滅趙貞所部主力。不過出關在荒涼貧瘠的別國領土上作戰,後勤上供應不及時的任何失誤,都可能會導致自己率領的這些士卒戰敗崩潰,乃至全軍覆沒。
因而李延炤絲毫不敢大意。不僅早早便派遣輔兵前往運糧,更是將留存在營中的剩餘兩千石糧食皆製作成胡餅、炒麵等易於攜帶保存的乾糧。前些日子李柏下令調撥給令居縣兵們,用以改善生活的豬羊等牲畜,也是宰殺之後紛紛被做成了肉乾。
建興十五年月丙戌,李延炤率軍自敦煌郡出發,經一晝夜急行,便已至玉門關下。
玉門關是一座高不過三丈,方圓三里不到的小型關城。關城坐落在涼州通往西域的邊界之上。若是站在關城靠近涼州一側的小土山上,便可見這道關城,將前後的疆土從物理上便分成兩部分:靠近涼州的一側雖然仍是風沙蔽日,但地表上青翠的草皮與植被,卻同關外的漫漫黃沙形成了鮮明對比。
玉門關上,有一名守關都尉在此駐節。先前輔兵們將儲備的軍糧等運到關城中時,也早已將李柏的手令等交給這名都尉查驗過。此時見這支軍容嚴整的軍隊來到關城內側,都尉手下的兵卒們便趕忙上前,打開關城內側大門,放李延炤所部進入關城。
「李主簿將要出關遠征,在下略備薄酒吃食,以為勞軍。」李延炤部下軍卒一入關城,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李延炤,便看到內側城門之後,駐節關城中的那名都尉備下的滿滿一桌酒菜。都尉親自捧著一杯酒,奉至李延炤馬前。
「此出玉門,漫漫黃沙,征途險惡,請主簿飲此一杯,小人職責所系,無法隨征,便於關城之上,靜候主簿凱旋而歸!」
李延炤下了馬接過酒。自令居之戰後,他也算是聲名鵲起。以前一直默默無聞地埋頭干著自己的事情,而今年卻因固守令居一事被推上風口浪尖。如今不論走到哪裡,不管是往日恨不得仰面朝天,鼻孔看人的士族高門,還是兢兢業業據守一地的中基層將佐,皆是不乏交好之意,令李延炤自己有時也覺頗為困惑。
他仰脖將杯中酒一口乾完,制止住了還要倒酒的都尉親兵,道:「今日將出征,不宜多飲。都尉好意李某心領。待來日率軍凱旋,再來關城與君把酒一敘……」
那都尉也是個爽利人,聽聞李延炤如是言道,也便不好再強行勸酒。只得將酒杯交還給自己身旁親衛,道:「既然李主簿軍務纏身,某便不再相勸。來日凱旋之時,某自當掃榻相迎。屆時還望主簿務必賞光!」
「那是自然。」李延炤鄭重其事地一拱手:「都尉厚遇,不敢稍忘。來日定與君共謀一醉。」言罷,他轉身望著已徐徐打開大門的關城,大手一揮,喝令道:「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