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姑臧獻俘
建興十五年十一月初,西征西域地區的李延炤所部令居縣兵,押送著戊己校尉趙貞,及戊己校尉府屬官十餘名,自高昌出發,跋涉月余,進抵涼州治所姑臧。張駿率一干刺史府屬官早早便在城北洪範門外迎接。城中巡邏的衙役兵卒等,也早已敲起了銅鑼,向城中居民昭告王師平定西域,凱旋而歸的消息。
城中得到消息的民眾紛紛行出家門,向城北聚攏。並不寬闊的洪範門內外早已站滿了迎接的屬官及維持秩序的城中宿衛。身負衛戍重任的陳珍也在城頭上緊張地布置著,城頭士卒皆是嚴陣以待。而在城下充當儀仗隊的宿衛,此時也早已排好陣列。
一列列雖身披鐵甲,卻灰頭土臉的步卒率先在遠方出現。張駿見得隊伍中飄揚的戰旗,率先出列緊走幾步,滿是得色的面龐上炯炯有神。而在那些鐵甲士卒中間,被裝在囚車中的趙貞及若干戊己校尉屬官,面上紛紛現出頹喪與灰敗之色。
率部行至洪範門前,李延炤遠遠看到張駿,便立即飛身下馬,而後小跑過去跪地叩首:「稟張使君,屬下令居縣司馬李延炤,隨李長史出征西域,得使君青眼,長史提攜。幸不辱命,克捷而還!」
張駿緊走兩步,將李延炤自地上扶起,溫言道:「定東不必如此。李長史報捷奏書中,已明言定東此番力阻趙貞主力,立下大功。西域既定,吾心甚慰。」
張駿把著李延炤的臂膀,同他一起入城。屬官們紛紛跟在後面步入洪範門。隊伍中神色各異,居前的陰、宋、索、張等高門在州治中任官之人或神色平常,或眼神陰鷙。而隊中的武興太守辛岩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隊末年輕的刺史府主簿謝艾則是一臉艷羨與興奮。
李延炤首次受到如此對待,他隨張駿一路行來,街邊百姓們皆是極為熱情地歡呼,卻令這位戰場上冷麵無情的將佐感到些許不自在。打來了這時代之後,他早已習慣在軍中為一營將士的衣食起居,行止征伐而思考奔忙。對這種場合確實有那麼一些不適應。
張駿彷彿是看出了李延炤的不自然,把著李延炤的手臂又略微用力了些:「定東,西域既定,這些當是你應得的。只是回到令居之後,所負職責更為繁重。如今你已是孤麾下屬官,此去務以軍務國事為重。凡有為難,皆可直接上書,孤自會給予支持。」
李延炤望著一旁的張駿,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當初那個夜微行邑里的頑劣少年,如今確確實實已成長為一州之地的統治者。行事之間,雖仍算不上面面俱到,不過已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念及自己此番因功升遷,李延炤也是頗為感慨:「炤雖才德有缺,然承蒙使君厚遇,惟死以報!今劉胤遇挫而還,隴西情勢如何,尚不可知。然虜賊若想克城向北,炤必以死相拼!」
趙軍兩度北侵,令李延炤對劉趙的實力和威勢都已有了深刻的認知。固守令居所帶來的連鎖效應尚未能全然消亡。相應的,如若敵軍短期內再度來攻,則真如李延炤所言,惟以死相拼而已。
然而張駿隨後笑言道:「定東毋須多慮,自沃干嶺之敗以來,孤無時不想振旅而進,克複隴西。先前雖敗,然逃歸士卒,仍十之五六。孤已令陳平虜、謝主簿等收斂敗卒,集中操練……」
「使君欲復攻隴西?」驚愕之下,李延炤聲調都變了:「連番征戰,士民疲敝,此時委實不宜再行動兵,望使君三思!」
張駿見李延炤一臉正色地勸諫,心下稍有不豫,然而沉默著思慮一番,便稍稍釋懷,道:「如今定東西征凱旋,暫且不議軍政。待來日陳平虜與謝主簿操練士卒畢,再行計議吧。」
「炤為家國計,惟請使君三思而行。」李延炤微微欠身:「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他頓了頓,又道:「今年連番征戰,烽火遍及各處,平民之家,已難維繫溫飽。如今西域克定,正當開拓商路,積累資財貨殖之時。倉促出兵,輜重不足,即使獲勝,也必難固守。若軍敗,則全州震動。屆時一無輜重錢糧,二無禦敵將卒。敵若大兵壓境,使君何以自處?望使君與民休息,積累資財。待錢糧充足,兵強馬壯之時,再行舉兵。」
張駿微笑著點點頭:「定東果是老成謀國。此番西域克定,府內屬官皆言可抽調李長史麾下新勝之兵,與州治宿衛精銳、廣武、武興郡兵,再渡大河進取隴西。孤也知此番西域初定,李長史麾下委實不可輕動。年中處處烽煙,靡費資財巨萬,早已入不敷出。然食肉者鄙,鼠目寸光,孤僭居此位,方知國事之難。」
「孤猶記得,先公臨終之時,曾言務要振旅東向,光復晉祚。雖已經數年,仍不敢稍忘。然當下之局,不忍一時,則萬無指望。州外虜賊要忍,州內高門,則更是要忍……所能推心置腹者,不過陳平虜與定東寥寥數人耳……」
聽著張駿壓低聲音輕輕言說的一番話,李延炤更感惶恐,忙道:「使君信重,炤不敢辜負,惟願國富民強,揮師東進,了卻先公遺願,唯此而已。炤為此萬死亦不敢相辭。但有軍政庶務,惟使君馬首是瞻。」
張駿之所以會動重用寒庶卑流與武人的心思,一面是當下所處環境,確實需要武將來守土開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較之州中那些高門士族,寒庶卑流與寒傖武人更聽話,更便於控制。
因此對於李延炤這一番不知是發自肺腑還是逢場作戲的表忠心,張駿還是感到滿意。他輕拍著李延炤的手臂,道:「定東好生任事。先公曾言,定東可用。孤至今對此仍深信不疑。定東每番血戰,孤皆銘記於心。對於定東之功,孤心中自有明斷,便是他人質疑詆毀,孤亦不會稍改。」
「每戰皆是士卒用命,使君調度有方。炤不敢居功。惟望使君遇事明斷,遠奸佞,親賢臣。則將卒等便是戰死沙場,亦能含笑九泉……」
兩人繼續低聲攀談著,又過了好一段,李延炤一抬頭,發現已行至靈鈞台前。猶記上次自己一腔悲憤,登台與張駿之間那番雙方皆是充滿無奈與不甘的對話,李延炤神色驀地變得黯淡下來。
「前番你等收斂了馬平遺骸,葬於城西山腳下。孤得知之後,已從內帑支取一批錢物,將墓葬重新修繕過。亦是按太守規制,為墓中添置一批陪葬物品。定東可以放心,馬平之功,孤與你一樣,不敢稍忘……」
聽張駿所言,李延炤神色稍稍寬慰了些許。然而仍是充滿負疚感道:「是我害了他啊。念及當初在廣武軍中,我為一喂馬的小卒,而馬司馬則是營中都尉。若無他之提攜,又何來炤之今日?虧欠良多,今生竟再也無力償還……」
張駿凝望著李延炤,神色亦是凄然:「定東權且寬心。馬司馬此事,孤心中亦是充滿負疚。國難之時,畏縮不前者有功,而敢戰之士冤死,孤何嘗不憤懣?待廟堂肅平,孤當親為馬司馬加謚!」
「屬下還有一不情之請,望使君允准。」李延炤垂首輕聲言道。
「但有所請,不敢固辭。」張駿道:「不妨明言。」
「屬下……想以使君名義,撫恤其家……」李延炤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及至微不可聞。
張駿皺眉思忖片刻:「定東且將馬平親眷接引至令居安置吧。撫恤之事,我可與定東出資,然……還望定東萬勿以孤之名義行此……」
得到了張駿的答覆,李延炤心中雖然稍有失望,不過念及張駿現今處境,倒也能夠理解,當下便不再糾纏,垂首道:「炤……替馬司馬親眷,謝過使君厚遇……」
屬官隊伍邁步接近,兩人適時阻住話頭。張駿攜李延炤率眾屬官一同登上靈鈞台。身後押送趙貞以及一干戊己校尉府屬官的戰鋒隊士卒,也是在靈鈞台前停下了腳步。
劉季武出列行至台下,跪地叩首:「稟使君,此番從征西域,計擒斬戊己校尉下三千八百餘人。克高昌壁,繳獲軍械資財無算。俘戊己校尉、主簿、長史、部曲督若干。今返州治報捷獻俘,請使君明示!」
張駿行至高台邊緣,望向下方軍陣內囚車中的趙貞等人,朗聲道:「自武公駐節涼州始,凡二十六載。諸位先公無論在位短長,皆勵精圖治,未敢貪私。州中士民安居樂業,便是虜賊偶有來犯,也皆鎩羽而歸。趙貞得先公信重,得以鎮守西域要地。然不思為國分憂,安定民眾,經略商路,反倒擁兵自重,裂土自立!」
張駿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其人執迷不悟,更是集兵以抗王師。諸位先公,皆晉室所授西平公、涼州牧。吾雖假攝此州,然法統尚在。為國家計,故而起兵征討趙貞,亦非一己之私,乃為國不至分裂,士民不至淪於虎狼之口……」
聽聞張駿毫不留情的話語,如同一柄巨錘一下下地擊打在趙貞胸口。本來就面色蒼白的趙貞,聽得這番話之後,更是一副生無可戀之相。誰也不知此時的他,是否在後悔當初不該如此草率地選擇投降。
「今我王師,克定高昌,西域肅平。趙貞畏於王師威勢,自縛請降。念及其尚迷途知返,孤便寬赦其死,改徙西海郡,發給田土。望其今後本分度日,追悔其過。勿要再動妄念,辜負孤一片寬宥好意……」
趙貞宛如一個待死的刑徒,滿麵灰敗地聽完張駿的宣判,面色方才鬆弛下來,隨之長嘆了一口氣。曾在西域舉兵,叱吒風雲的他,如今兵敗被俘,落得這個結果雖算不上好,不過總算是保住了一條性命,倒也還算不錯。
滿面釋然的趙貞與其麾下諸屬官被戰鋒營押走。而靈鈞台之上,張駿轉身望向身後皆是一片驚愕的屬官們,大笑道:「昔我世祖武皇帝滅東吳,吳末帝孫元宗自縛而降。武皇非但不究其罪,反倒封為歸命侯。錦衣玉食厚待恩養。三吳之地因此歸心。今日趙貞雖起兵反叛,擁兵自重以拒王師。然此情此景,莫非滅吳故事乎?」
聽聞張駿此言,高台上的屬官們紛紛跪倒一片,口稱使君仁德。張駿則哈哈大笑著,飄然向高台下行去。
張駿行下高台,正看到劉季武與麾下士卒一同,準備押送諸囚車而去。劉季武見張駿行下高台,身後還跟著李延炤,忙跪地叩首行禮。一側士卒們見狀,卻皆是面面相覷。之前誰也不曾遇到這種情況,他們也皆是首次見到這位涼州的最高統治者,一時竟都是一副鄉巴佬進城的模樣,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李延炤見這幫將卒無措模樣,不由覺得有些無語,頓覺臉上發燒。立時喝道:「既見使君,還不快快行禮?」
被李延炤提醒的眾將卒,方才如夢方醒,連忙跪倒,甲葉撞擊的鏗鏘聲響做一片:「卑下見過使君!」
張駿笑著道:「無妨,無妨。」他行至首排跪倒的士卒身前,看著那士卒身上鐵甲,只見肩甲、頭盔之上,足有六七道刀砍斧劈的痕迹。不再鮮亮的鐵制甲葉上,細細看去仍有大片大片洇乾的紫黑色血跡。
「起來罷。」張駿眼望著這些士卒,朗聲道:「諸君皆是我州中忠義衛國之士,不必多禮。倒是駿當感謝諸君。稍後駿自當從內帑中支取一筆財貨,以賞賜諸將士們……」
「承蒙使君厚愛!」李延炤率先叩首。隨即,劉季武與麾下將卒亦是一同叩首,感謝之聲在靈鈞台下,瞬間便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