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外城民亂(下)
李延炤布置妥當之後,眾將皆回到自己營中,點齊屬下人手,令士卒互相檢查好武器,為夜間的平亂做著緊張的準備。
在李延炤房中,崔陽則是一臉憂慮。方才眾將離去之後,他便從裡屋中行出,而後坐到了李延炤對面,二人相對而坐,沉默良久,空氣幾乎都因這二人的沉默而凝結。偌大的前廳,只聽得到彼此之間的呼吸聲。
「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吧,長史?」崔陽最終率先打破沉默,出言向李延炤詢問道。李延炤聞言,卻是抬頭怔怔地望了崔陽一會。這位原先自己手下的戰將,如今潛入隴西敵占區做情報工作以來,神態之間不免多了幾分謹慎。然而許是在隴西地區待久了,見多了人世間的苦難,竟平添幾分悲天憫人的情懷。
李延炤望著崔陽的臉,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那神色之中滿是不忍,甚至隱含著幾分乞求之意:「當初我輩身入行伍,所為為何,長史莫非忘了嗎?」
李延炤端起水碗,將碗中殘水一飲而盡:「炤夙興夜寐,投身行伍所為為何,從不敢稍忘。只是如今局勢繁複,即使如此,亦不得不為。」
崔陽起身,神色悲切:「當初在關中那小村之中,那副慘景,長史可還記得?那副景象,莫不是今日又要在這令居城中上演?長史,黔首何辜?何辜?」
李延炤默然片刻,抬起頭望著崔陽,堅定道:「非我冷血。只是如今令居身為邊陲要地,又兼為護羌校尉府治所,干係重大。如今我部尚在城中,遇此等亂事,尚能平息。此時不顧,倘若他日大兵出征,城中空虛之時,乍起此等亂事,城中民眾黔首,又剩得下幾成?」
見崔陽默然不語,李延炤又神色沉痛道:「這些年來,每起兵災,所見皆是百姓流離失所,黔首衣食無著,李某何嘗不心痛?崔陽,你所見隴西之地,皆以氐羌諸胡為順民黔首,又怎料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諸胡部落流落至此,尚還不願繳械為民,可知其民風彪悍難馴,他日凡州中再起亂事,這些氐羌諸胡,定然也是行那渾水摸魚之事。」
李延炤起身,神情中不容置疑地望向崔陽:「此時亂,總好過此後亂,小部亂,總好過大部亂!況此時絕非妄動刀兵之時,使君莫非不知?這等亂事,也正為州中士族敲響警鐘,好見微知著,以警告他們,州內未定,倉促出兵,必生大亂!」
崔陽聞言,垂頭不語。李延炤繞過几案,行至崔陽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何嘗不知黔首無辜?內城外城各處,我已是做好了充足準備,萬無一失,定將內城百姓的傷亡損失等,降至最低……」
「卑下同長史一樣,亦是痛恨虜賊,痛恨自家後院這些所謂高門。卑下……只是不願見到黔首遭難,黎庶受苦……」
「放心。」李延炤沉聲道:「你不願見,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在這世道之下,又有何處不遇苦難?我等得幸令家中親眷過上安定生活,已實為不易。想要克定天下,令天下黔首黎庶都不再吃苦受難……」
李延炤搖搖頭,自嘲一般地嘆了口氣:「難啊,難啊……如此宏願,絕非朝夕之功,也不知你我窮盡此生,能否看到了……」
安撫了一番崔陽的情緒,李延炤亦是深感疲憊。他行出屋門,望望天色,約莫已是申時時分。而眼前的大營卻有些異於往常的沉默冷清。轅門上飄揚著武嵬軍的黑色大旗,而一排排沉默的營房下,則蘊藏著隱而不發的縷縷殺機。
校場上偶有身著皂衣皮甲的傳令兵往複賓士,而營房後面馬廄中的馬嘶聲,亦較之平常低了不少,李延炤信步而去,登上轅門一側的望樓,眺望喧鬧的縣城。只見縣城中販夫走卒與衣著各異的百姓在街道中來回穿梭,看上去與平常無二,然而誰又知道兩個時辰之後,這喧鬧的街道上,又將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李延炤沒來由地感到心情沉重了起來。崔陽方才的話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往日的一幕幕景象宛如過電影一般在他腦海中交織出清晰的影像。他望著一片祥和安寧的縣城,忽而開始疑慮,自己如此行事,是否是正確的選擇。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種動搖和懷疑,也只是在他心中閃現了一番,便被他強自壓下。數千年的歷史,向後來人昭示著,無論出現什麼樣的社會變革,其一開始的代價,都幾乎必然是鮮血。而李延炤心中亦是明了,雖然他已調集城中所余兵力部署防備,然而亂事一起,定然還是會有不少無辜民眾遭逢橫禍。
「來人,喚劉督前來。」李延炤頭也不回,對左右下令道。轅門下一名值守士卒立即便返身向營中奔去。不多會,劉季武便自營房中行出,直向轅門而來。李延炤行下望樓,引著劉季武來到一個背風的僻靜處,問道:「距酉時已不足一個時辰,部下人等,準備妥當與否?」
「士卒皆已著甲拿刀,於營中歇息待命。號鼓一響,便可立即出動。」劉季武壓低聲音道。常年的軍伍生涯,使得這名漢子早已習慣了聽令行事。而每一件事都能辦得妥妥噹噹,也正是讓李延炤對他放心的地方。
「季武,你且說說,此番我如此行事,是否不妥?」
「屬下不知,長史何出此言?」劉季武聽李延炤話語,似乎對他自己的這番安排有所懷疑,便忍不住問道。
「隴西流民至此,糧食牲畜,田地等或有缺,我等早已想到。先前與明府置辦的糧食牛羊等,此時多半也在運往縣城路上。然而我卻為分治羌胡之念,得知將有民亂,卻仍放任自流,養虎為患。如今箭在弦上,今夜過後,不知如今在街道上行走黎庶,又能剩之幾何?」
聽著李延炤用充滿懷疑的口氣講述著這些事情,劉季武亦是凝神陷入沉思,然而半晌之後,他便躬身答道:「長史不必多慮。此番羌胡為亂,皆是其咎由自取。明府與長史仁愛寬厚,將他們收留,他們竟還心懷這等豺狼之念,實是禽畜不如,死有餘辜。」
李延炤望著天:「然而縣府中百姓呢?他們無罪,卻要因羌胡暴亂而刀劍加頸,這是我等失職啊!」
劉季武沉吟片刻,道:「若屬下所料不錯,長史是想將這些羌胡部眾頭領盡皆收容監視,而將其民與余者諸流民混同安置,令其改習易俗,經數代之後,便成為我晉人吧?」
李延炤聞言大奇,怔怔地看了劉季武半天,方才嘆道:「季武之聰穎明理,軍中諸將皆不及也。然此次縱容外城羌胡暴亂,卻也還有別樣考量。」
望著神色略有些詫異的劉季武,李延炤緩緩道:「季武,如今州中財帛糧草並不充裕,委實不是舉兵征伐之時。而明公或有不得已之處,竟屢命各部整兵,並預備徵集各高門中家兵部曲,似要進至隴西,試圖一戰克定。然劉趙據隴西關中,國力充裕,遠非攻守易位之時。」
李延炤將心中這層隱憂講出,頓覺舒暢不已。劉趙舉兵攻涼,可以失敗三次五次,而涼州集兵攻趙,便是失敗一次,對於州中來講,也是一場傷筋動骨的大劫。這便是國力上的差距。而誠如李延炤所言,此時還遠非攻守易位之時。
劉季武聽聞李延炤言明這些事情,心下亦是恍然大悟。駐紮在城外的主簿謝艾所部近七千人。加之武嵬軍,便已近萬。州中各高門士族聽從徵召,派出家兵部曲成軍,勢必也是各自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想要在隴西劃出自己的勢力範圍,繼而將手伸至此處,為各自家族謀求利益。
李延炤也早就看出來,這種人人都來插一杠子的士族政治,勢必將國力民力消耗在並不必要的事情上,各家之間攫取利益,就是相當於附在張使君努力維繫的涼州身上吸血。而本來就略顯孱弱貧瘠的涼州,在這種吸附之下,國力將被各家分散攫取。州中所得,便極為有限。如此一來,財政便不寬裕,後果便是無法維繫一支州中直轄的精銳部隊。
而這種集眾家之力的所為東征,在之後也勢必隨著利益的分配不均,與各家之間日益凸顯爆發的矛盾一同發作之下,變為一場失敗至極的鬧劇。而將在這失敗的戰事中送命的千千萬萬無辜將士,所做的一切犧牲,亦可以說是基本白費。
如此一來,自己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武嵬軍這些家底也很有可能賠給這幫士族豬隊友。李延炤並非不能接受失敗,只是無論如何也決計無法接受這種形式的失敗。因此遇到這個可能引起使君重視的事件,他又怎會輕易放過如此良機?
申時末刻,外城之中已陸陸續續有氐羌民聚集起來。當中多是青壯以及中年男性。這些人在街頭巷尾或站或坐地圍攏在一起閑談。氣氛雖與往常不大相同,然而若是由此地路過,便是任誰也想象不來,這些人在此聚集,竟是在謀劃為亂這等大事。
到了酉時初刻,外城中各處受到鼓動的氐羌民眾已是各自籌備完畢。許多人拿著削尖的木棍,而為首的那些頭目則各自用布將刀包起來拿在手中。焦急地等待著行動發起的信號。
若是此時在半空中向下鳥瞰,便可發現外城中遠較平時更為熱鬧。即使在內城城牆上也能窺得一二。不過受命在城牆上隱蔽埋伏的魏旭所部,卻佯作不見,城牆上的防備,似乎也較平日里更為薄弱。
外城中,策動氐羌民暴亂的幾名頭領私下裡碰了碰頭,決定了基本策略:先由人數眾多的一部亂民前去城南,大肆放火,引營中剩餘兵卒及巡城的戰鋒營士卒前往救援、鎮壓。當吸引了這些軍卒前去之後,再由另一部阿虎所率亂民沖入西城,砸開府庫,搶掠了錢糧,搬運出內城。隨即將這些錢糧或集中藏匿,或分給各家。在貪婪與飢餓的驅使下,這些氐羌部落民謀事雖漏洞百出,卻也不管不顧,眼睛只盯在縣府府庫上面。
酉時三刻時分,南城突發大火,火光衝天,很快便波及南城下一整條街道。城區其餘地方的民眾尚且不知發生何事,南城處已經傳來老弱婦幼的呼喊嚎哭之聲。率部巡城的曹建立即便率百餘戰鋒營趕往南城。
南側城牆上,除去埋伏在城樓與城牆中的射聲營士卒之外,其餘值守士卒紛紛稀稀拉拉地奔下城去救火。然而試圖救火的士卒很快便遭到亂民們的阻擋,亂民當場手持棍棒將幾名猝不及防的落單士卒打倒在地。而聞訊隨後趕來的值守士卒,很快又與亂民在街巷之間毆鬥起來。
南城街巷之間,亂民與值守軍卒,南城民戶亂糟糟地糾集在街道上,呼喝聲,喊殺聲,百姓的嚎哭聲,以及胡語的喝罵與哀嚎交織著響起。曹建所率戰鋒營兵卒見得這副亂象,以及越燒越旺的大火,心中更是惶急,只顧馬不停蹄地向著南城趕去。
約莫一刻鐘之後,西城外城由阿虎率領的亂民也紛紛手持棍棒刀劍,自大開的西城內城門沖入。不明情形,想要上前阻止的城門侯當即被一根削尖的木棍刺穿了軀幹,倒在門洞之中痛苦地呻吟著。他一生中最後的影像,便是一個戴著氈帽的氐羌人手持利刃,跨步上前踩住他的衣角,而後手中銀光一閃,城門侯的視線便漸漸模糊起來。
西城的數百亂民很快便亂糟糟地沖入城中,與南城亂民不同,他們入城之後卻並不放火,只是一昧向著府庫的方向衝去。街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見到這些亂民之後紛紛四散而逃。不過但凡有逃得慢些的老弱婦孺,那些亂民上來就是一棍打倒,之後等待這些可憐縣民的,便是毫無憐憫的踩踏。
受命在西門上埋伏的魏旭行出城樓,望著西門下方一片亂象,當即便高聲喝令道:「射聲營,聽我將令,關城門!」
巨大的絞盤開始吱吱呀呀地叫著,擴充了外城之後,雖然填平了護城壕,不過四門的弔橋卻仍是保留了下來。數名士卒費力地操作著絞盤,將弔橋緩緩升起。
「弓弩手就位!」魏旭望著已經一片狼藉的街道,面無表情地下著命令。城樓中以及垛牆后藏匿的射聲營士卒紛紛舉起手中弓弩,湊近女牆,箭鏃直指那些已沖入城中的亂民。
「放!」隨著魏旭一揮手,女牆后,已是有上百支箭矢向著仍在西城幹道上行進的亂民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