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令居書院
羌胡部落民做下的亂事已經過去半月有餘了。而令居城中的民戶們對此仍是心有餘悸。雖然縣府撥出專款修繕了他們的房屋,並給那些在亂事中被焚毀了家財與餘糧的民戶一些錢糧補助,但此事所引起的心理陰影依然久久縈繞在他們心頭。
如今內城的令居縣民聞羌胡而色變。平日即使要出城,也多是結伴而行。而在亂事之後,外城的羌胡民眾也皆被縣府派兵強行集中在了外城西北角。這兩面城牆之上,皆是有戰鋒營日夜據守,以防再次生亂。
州治張使君在之後也迅速做出反應。回書之中言及州治及各士族之中準備尚未做足,因此計劃之中征討隴西之事,便順理成章地延後。至於令居一地羌胡流民的安置,則授權給李延炤便宜行事。
半月過後,集中在城西北角的羌胡流民先後在縣府的勒令下搬家。外城中只留下了部分軍屬居住。李延炤站在城頭,看著王誠押送著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的羌胡流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苦澀。雖說此番他所要達成的兩個目的如今皆已達成,然而那些遠去流民聲震於野的抱怨與咒罵,則是多半沖著他來的。
辛彥與縣府官吏一早就安排好了對這些流民的安置計劃。經統計,目前在外城居住的羌胡流民共約兩千三百餘戶。除去千餘戶軍屬安置在外城與縣外臨近的鄉里之中,其餘一千餘戶羌胡,則被分散打亂,安排到了遠離縣城的十多個裡中。其中靠近逆水的七八個里,或劃出一片田地,或在土山上下開闢梯田,或將山谷左近劃為牧場,以備供給這些羌胡流民耕种放牧。縣府一視同仁地為他們準備了豆種、粟米種以及共用的耕牛,著各里里吏安排使用。
此番重新規劃和安置,使得縣府中也是傷筋動骨。李延炤這些年的俸祿與經營畜類、武器農具等所得的大部分分成,基本皆是填進了此番的安置計劃中,除此之外,先前在抵禦羌胡時所賣首級的那些錢,也搭了將近二十萬錢給辛彥支配,用以建立縣府學堂,以及試製活字印刷所需。
辛彥俸祿本也不多,此次自己也貼進去不少,正愁學堂之事無力為繼,得到這筆經費之後,便又大張旗鼓地開始進行印刷術的各項籌備與試製。他聽取李延炤的建議,自縣府軍戶中,雇傭本部士卒親眷與羌胡士卒親眷各半,共約百人左右,準備充當即將開張的印刷坊的工人。
辛彥如今幾乎日日皆是在城北新立的印刷坊中度日。他按照李延炤的做法試製了數批泥制活字。然而燒制出來的成品之中,仍是有不少燒至乾裂,無法使用的殘次品。李延炤認為是燒制活字的窯密封不夠好。之後便又請工匠,將窯用青磚與黏土再度密封了一次,再行燒制之下,雖然有改觀,卻仍是難盡人意。
辛彥取過一個帶框的鐵板,將蜂蠟敷在鐵板底部然後烤化。又拿過一個個泥活字挨個排放到鐵板中。排好一版之後,又拿過一張木板用力將鐵板框中活字壓平。再取過早已磨好的墨,細心地一遍遍刷在排好的版上。
李延炤聽聞辛彥最近日日都在印刷工坊中,通常下午回縣府中,才開始批複各項公文。反正最近城中基本都是軍管,治安形勢倒還尚可,也沒什麼難斷的案件。李延炤信步行入印刷工坊,這間工坊早先是一戶商賈家中庫房,那日羌胡流民入城為亂,將這戶商賈嚇得趕忙將手中產業出了手,舉家搬遷去了別處。
工坊的牆面屋頂等,皆是青磚青瓦建成,與周邊一系列民戶居住的土坯房形成鮮明對比。大門也是鑲嵌著銅釘的朱漆大門。李延炤輕輕推開大門,隨即便見到大門之內,有兩名營中健銳營士卒值守。如今這印刷術可謂是縣府的重中之重,故而便也派遣士卒前來保護,閑雜人等一概拒之門外。
院落中有一座奇石雕刻而成的假山,假山下是一個磚石砌成,約莫丈許方圓的池塘。塘中養著幾尾通體赤紅的鯉魚,正在池中游來游去。除此之外,塘中還漂浮著些許綠色浮萍,池水也顯得有些渾濁,顯然是日久不曾清理的緣故。
李延炤站在池邊,靜靜看著池中游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收回視線,順著一旁值守的健銳營士卒的指引,邁步向著正堂中行去。
甫一推開正堂大門,李延炤便看到辛彥專心致志地將一張豎格紙鋪在方才打好的模板上,待那紙開始吸取附在泥活字上的墨汁,他便又拿過木板,將之蓋上那張紙,而後小心翼翼地按壓起來。
李延炤見狀,便也沒有出言打擾,便站在一旁靜靜注視著辛彥手上的動作。這位世家子倒也不好紈絝浪蕩,為官以來行得正走得直,倒也堪稱是涼州年輕一輩士族的模範與表率。只是自李延炤教授他這活字印刷術以來,他對於這等技術展現出來超凡的痴迷,卻是令李延炤覺得有些迷茫與費解。
辛彥稍稍用力,使得木板下的紙張與活字盡量貼得久一些,以便使字跡能夠清晰地印在紙上。過了好一會兒,李延炤才看到他將木板取下,而後宛如對待珍寶一般地將覆在活字上面的豎格紙小心揭下。辛彥細細端詳了面前的紙張一會兒,隨後將之放置到一旁,嘆道:「又印歪了!」
「撫梁老弟,好一番興緻!」李延炤在辛彥背後忽然發聲,使得辛彥不由得一愣,隨即充滿驚訝地回過身來,卻正看到李延炤淡然笑著的臉。
「定東兄,快請坐……」辛彥一邊說著,一邊自身旁取了一張胡凳,而後擺在李延炤身側:「方才彥正琢磨這印刷之法,卻不知兄台已悄然來到,恕罪恕罪!」
「哈哈,撫梁此言差矣,說來炤悄然來此,生怕下人攪了老弟的興緻,方才未予通報,直入至此。卻不意驚到撫梁,炤所慮有缺,當向撫梁賠罪才是。」
辛彥一面說著不敢不敢,眼神卻瞟向一旁方才印出的那一頁紙。他將之拿起,呈遞到李延炤面前,問李延炤道:「定東且看看,如此印製書籍,可否?」
李延炤定睛看向那張紙,只見所印之字雖然有些歪,不過仍是基本都在豎格之內。這年代的書沒有標點符號來斷句,看上去須得自行掌握斷句,李延炤看了半天,頓覺費神不已,便將那紙又交還給辛彥,嘴上卻仍不忘誇獎辛彥兩句:「撫梁如此迅速便掌握印刷之法,卻令李某頓感佩服不已。」
「哪裡,是定東所授之法好用。」辛彥笑了笑,聽得李延炤誇他,有些靦腆道:「若無此法,要成書一部,還不知要找幾多儒生抄上良久。定東此計,真是可謂立下大功,彥隨後便將此法上報州治,提請使君給予賞賜……」
李延炤不料辛彥話鋒一轉,便要將這方法上報給張駿,登時便連連擺手道:「撫梁,不可!」
「為何不可?」辛彥疑惑道:「此法普及開來,日後州中各處皆可效仿,尋得三五間房屋,燒制一批泥制活字,排好版便可用來印製成百上千部書。先公在州治開辦書院,之所以徵收的儒生寥寥,便是因缺乏書籍。彥之前在鄉土之時,見過不少蔭戶之子,天資聰穎,教授一二便能識得字,卻因家境貧寒,讀不起書,最終只能跟著父輩們去種地……」
「此法委實不宜大範圍通行,是因如今,州中仍是缺乏耕織放牧之人。」李延炤先前早早便思慮要採用何種方法,來打破這年代士族對於知識的壟斷。最終試圖用培養忠烈子弟學文,來培養能為自己所用並且治理地方的人才。而這一層,卻是萬萬不能對辛彥說出口的。
「州中所乏,皆是糧食貨殖。而讀書之事,雖能使人明理,卻並不能使之出產糧食財貨。撫梁且思慮一下,倘若此法推行開來,州中不論高門,還是寒庶子弟,皆去讀書,將來誰去耕地,誰去放牧?衣食又將從何而來?」
「既是如此,定東為何又執意要征忠烈子弟讀書?」辛彥聞言,細思片刻,更覺不解,便出言繼續問李延炤道。
「忠烈死戰為國,皆我州中忠義之士。其後代可不從軍,可耕織放牧。然炤惟望,這些子弟,定要明理,要知曉他們父輩為何而戰,又為何而死。炤也希望,這些子弟能夠上忠於國家,勤於王事,下能孝悌家裡,友愛鄉鄰。撫梁身為一縣之尊,也不願看到若干年後,忠烈子弟犯法為亂,你卻要在堂上判決他們吧?」
辛彥聞言,便是一臉釋然道:「定東所言倒也不錯,這些孩童既為忠烈子弟,當是應較常人更為明理,否則來日對簿公堂,倒也令人頗感惋惜。」
李延炤點點頭:「撫梁既然想通,炤便也不再多贅言。聽聞撫梁在內外城軍戶中募集人手,前來工坊中幫忙?」
辛彥笑了笑,道:「不錯,這些軍戶妻子父母等,雖多半無力做重活,不過在工坊中幫幫忙,倒也還是可以。如此以來,軍中將卒家中也可安定下來,他們更能專心在軍中操練、出征,豈不美哉?」
李延炤點點頭,隨後指指辛彥方才印製的那張書頁,道:「撫梁方才印製的那張書頁,我看也不錯。今後印製書籍,無須苛求過多,印製端正些,令人能夠看清,看懂,便也可以了。炤身在軍中,忙于軍務,所慮或有缺,還要多多仰賴撫梁斧正。炤便在此,多多謝過撫梁,望撫梁能一如既往,建立學堂,引忠烈子弟讀書明理……」
辛彥嘆了口氣:「之前我也與數名縣吏,走訪了縣中數名忠烈之家。但見其家仍是家徒四壁,忠烈之妻母,多半仍勤勞織布。而忠烈弟、子、父。則多半仍下地耕種。全然沒有獨獨仰賴縣府接濟度日之意。」
李延炤聞言,心情有些沉重地點點頭:「定東有愧啊,按說,這些民戶既有親眷亡於戰陣,炤以為便應讓其免於耕織放牧之苦,由縣府出資恩養。父母妻奉養終身,而子女則撫養至及冠、及笄。只是我等無能,致忠烈之家,仍須日日年年忍受勞作之苦,艱難度日,這是炤無能所致……」
「定東也不必愧疚。現下我等正該同舟共濟,你掌兵事,彥掌民事。今後戮力共進,助忠烈子弟讀書明理,令忠烈之家可衣食無憂。」
「撫梁若有此意,當是大善。」李延炤感嘆道:「然印製完書籍之後,便要開設書院,撫梁又打算將書院置於何處?」
「如今縣城中用地緊張,思來想去,也難覓一處清凈安全,又適於孩童念書場所。不若就將書院設在縣府後堂中。待我回縣府之後,便將後堂好生修繕一番,在後牆上開個門,而後將後堂與前院隔開。我日後便在前堂中起居辦公,如今縣府又有士卒護衛,安全也定是無虞。定東覺何如?」
「如此自無不可,只是太過委屈縣尊……」李延炤聞言,面有難色,拱手言道。而辛彥卻是大手一揮,言道無妨。
「待會彥歸府之後,自當簽一張田土契,將縣府後院劃為學堂,供忠烈子弟讀書之用,歸屬縣府。」辛彥語氣堅定:「我與定東一樣,皆是忠於王事。定東緣何總是低看彥一眼?彥雖出自士族高門之家,卻也並非嬌生慣養之人,如今不過居於縣府前院,又並非露宿街頭,緣何便不能如此,為忠烈子弟歸置一片書院出來呢?」
見辛彥雙目圓瞪,眼見便有幾分要生氣的意思,李延炤連忙舉手道:「好好,是李某失言,縣尊既已決定,炤便唯有支持到底。倘若今後此事還有一二為難,還望縣尊切莫藏私,直言相告便可。」
「這便是了!」辛彥哈哈一笑,隨即,又在印製書籍的模板上刷上墨,繼續著自己作為印刷工人的兼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