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有人踏劍登頂,有人回頭無岸
蜀山鎖劍塔所藏名劍匯成一條劍道長龍直撲山下,此刻橫亘於三千六百階蜀道之上。
之前,陳安然提青傘悄然下蜀山,有漫天白云為他疊橋,今日,葉崇樓欲帶段胤上蜀山,有萬千名劍為他鋪路。
滿頭白髮的大長老聽見那聲豪邁雷音心底就開始暗叫不妙。老劍神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世外高人。這世上,聽說過老劍神大名的江湖兒不知幾何,真正見過這位劍道高人的幸運兒就是鳳毛麟角了。
他前些年有幸見過葉崇樓一面,看到鎖劍塔內衝下蜀山的名劍,聽見那聲響徹雲霄的雷音,他就隱隱猜到來人是那位佔盡天下風流的老劍神。
老劍神要帶人上蜀山。
這個人會是誰?這幾天想要上蜀山的似乎就只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
直到此刻,他看見了一身麻袍的老人旁邊那個少年。
心頭驀然一跳。搶奪段胤玉墜一事,終究是他理虧。也不知老劍神是否知道此事?
滿頭白髮的駝背老人不著痕迹的吐納一番,略微平復了一下波動的心境,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開口道,「不知葉老劍神到訪,有失遠迎。」
葉老劍神輕輕掃了一眼蜀山大長老,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再望向渾身血污的段胤,聲音低沉開口道,「遠迎?蜀山就是這麼迎人的?」
大長老略微沉默,輕聲開口,「前輩到訪,蜀山自然掃榻相迎。不過……蜀山也有蜀山的規矩,只望葉老前輩見諒。」
不修邊幅的老頭嘴裡叼起一根雜草,蜀道上空,劍河沸騰,「若我今日,偏要帶他上蜀山呢?」
有微風拂過蜀山,帶來陣陣寒意,滿山的枯草似乎結起了一層晶瑩的寒霜,透著深冬,特有的冷寂。
鶴髮老人輕輕吸氣,一股清涼遁入心肺,片刻又轉為一股沉重的壓抑。
蜀道似乎更安靜了,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平時要略快幾分,卻不如平日鏗鏘有力。
是的,他緊張了。
面對這位距離長生登仙只有一線之隔的江湖泰斗,有幾個做得到鎮定?
只是,緊張從來都不代表屈服。
從他站在這裡開始,他就絕對不能讓步。不僅僅是因為他搶了段胤的玉墜。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蜀山的規矩絕對不能破。
半響之後,老人開口了,「那就看看前輩驚艷劍術開得蜀山山門否?」
葉崇樓嚼雜草的動作停了下來,四周的風也收斂了聲音。
滿頭銀絲的蜀山大長老懸於空中,雙手隱於寬大袖口,不見如何動作,只能看到瞳孔微縮,衣袍飄蕩,豐沛氣機在悄然中流遍全身,只等江河傾斜,大山崩塌的一刻。
葉崇樓伸手牽過段胤右手,嘴中輕輕吐出兩個字,「上山。」
腳邊一根枯草掙脫大地束縛,換換升空,草尖直指對面老人。
不見枯草飛行軌跡,只見空中出現一道銀線,浩蕩天地被這一條銀線切成兩截。
大長老輕抬右臂,乾瘦手掌探出袖口,緩慢按下,真氣奔騰,撐起一身寬大道袍。
枯草與手掌相接,草葉炸開,射出不知幾何劍氣,在老人衣袖上留下細不可見的裂痕。
老劍神手牽段胤,再上一步,身旁兩根枯草升起,在空中留下兩道銀線,天地被切成四截,再指大長老。
仍是以手掌對枯草,枯草再碎,老人後退一步,落於長劍大河之上,腳下一柄劍名劍炸開。
不給對方以喘息之機,老劍神繼續前行,此次四根枯草升空。
繼而長劍大河之上,劍氣縱橫,像是長河之上起寒霧,淹沒白髮老人。
葉崇樓牽段胤而行,步步緊逼,大長老一退再退,至蜀道盡頭,飄然似天上仙人的大長老嘴角溢血,右臂衣袖盡碎。
麻袍老頭再走一步,蜀山枯草全部拔地而起,直撲蜀道盡頭的那襲青黑道袍,不知留下幾多銀線。
宛如在空中罩了一張銀色蛛網。
蜀山枯草盡聚於老人身上,以老人為中心,枯草層層疊疊,形成一個巨大球體,外表風平浪靜,內里劍氣激蕩。
直到,有沉悶山崩之聲在草球之內炸開,枯草紛紛炸裂為齏粉。
整個天地,變成灰濛濛一片,雙眼不能視物。
段胤站在葉崇樓身旁,大風帶草灰撲面而來。少年不自覺伸手揉了揉眼睛。
待到再睜眼之時,發現老劍神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抬手點向前方。
段胤不明其中玄機,直到滿天草灰散去,才發現前方有一隻乾瘦手掌止於半空,不得寸進。
因為老劍神的雙指點在了他的掌心處。
段胤雙眸再眯,只覺得有罡氣拍打臉頰,身形似在雲霧中穿梭。
再睜眼,發現自己和葉老劍神後退七步,與那蜀山大長老相對而立。
葉崇樓伸手拿下嘴裡雜草,聲線微寒,「你讓是不讓?」
一身道袍的老人呼吸吐納,真氣由丹田而起,流遍四肢百骸。嘴唇張合,「蜀山的規矩,誰也破不得。」
麻袍放下手中雜草,細草在空中懸而不落。滿頭雜草的老頭望向對面老人,大拇指與中指相扣,輕彈雜草。
不見風雷動,不見異象起。
老劍神扣指輕彈雜草之後,那根雜草便不見蹤跡。
羽化,這是距離長生登仙的玄妙境界只有一線之隔的仙家高人。
九天之上有巍峨天門,高九九八十一丈,橫亘在凡世和天界中間。
世間羽化皆能看到那扇天門,只是不得其法而入,只能日日望其興嘆。期望哪一天能有莫大福緣,得以推開這座天門,得享長生。
葉崇樓彈出枯草之後,老人便鄭重以對,時刻警惕四周,防備那株枯草偷襲。
仍是不見枯草,卻見滿頭白髮的蜀山大長老驀然倒飛而出,口吐鮮血。
蜀山大長老,貴為羽化上境的仙家高人,自然也能看見這座巍峨天門。
老劍神彈指而出的那株枯草不曾釘於老人身上,卻釘在了他所對應的那扇天門之上。
枯草釘於天門,只見細密裂紋以枯草為中心,朝四面八方延伸,最後布滿整座天門。
細密裂紋之中,有青草探出。
好似春風吹過大地,吹出整片綠意。
當今大世,想要登仙而得長生本就是難如登天。整個天下,除了雲天之巔的那襲黑袍,還有那個能推開那座天門。
眼前老人,天賦本就不如葉崇樓,太玄這等驚艷之輩。想要推開天門本就希望渺茫。此刻,有雜草生長,密密麻麻纏繞於天門之上,封堵了這扇巍峨高門。老人此生再無希望推開眼前天門,得見長生。
老劍神以雜草作劍,一劍斷長生!
……
……
白州城外,磅礴大雪終有停歇之勢。日出東海,陽光如一線潮由東向西緩慢推進,最終推至眼前。陳安然面朝初升紅日,撐開青傘,遮住漫天大雪,站在寧之遠身旁,伸手輕撫滿頭白髮,神色悲憫。
古語有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之說。
陳安然已得羽化精義行至長生門前,自然稱得上仙人二字。
只是,身旁師弟以餘生壽命換得長生玄妙,已到半步長生境的高深地步,自己又如何授得他長生之術?
面對朝陽,陳安然輕聲開口,「接下來是去泰安城?」
滿頭白髮的青年起身站在師兄身邊,頭頂青傘為自己擋住滿天風雪。
寧之遠眼含笑意,望向身旁青衫,這個儒雅青年曾言,要為天下撐傘,為天下人遮風擋雨。今日,師兄在為我撐傘,為我遮風擋雨。
滿頭白髮的寧之遠望著煌煌晨曦,聲音平淡道,「我想先去這些世家府上瞧瞧,只是不知他們是不是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
陳安然臉上輕鬆之色收斂幾分。
「一閥,十七世家,三十八宗族。」陳安然輕聲默念。
這在南唐已經算得上是半壁江山。寧之遠借餘生壽命換得長生修為。在天門不開的當今大世,這已經是天下罕敵的好深境界。
只是,面對根深蒂固且數量眾多的南唐門閥,長生境仙人就真的夠分量?
青衫陳安然收起青傘,望向寧之遠,開口道,「之遠,我知道,你最是重情。所以,我不勸你,就只問一句,可願回頭?」
是的,回頭。
深宮那位,對於白澤之事一直在保持沉默。所以,寧之遠只要現在回頭,他仍舊是南唐的絕世天才。
那些世家宗族再是如何記恨寧之遠,莫非還敢殺上蜀山?
只要寧之遠回頭,不去泰安城找黎子淵報仇,不去各大世家為白澤報仇,無人能奈何寧之遠。
寧之遠望向師兄,嘴角多了一抹無奈的笑容,「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是自己身在苦海,回頭卻看不到岸。」
回頭無岸!
在青衫的眼中,這個滿頭白髮的師弟緩慢搖頭,身形遙對西南。
陳安然知道,那是蜀山的方向。自己這個師弟不打算回頭。
漫天大雪中,寧之遠雙膝砸地,遙對蜀山而跪。他此去各大世家,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有自己這個蜀山弟子的身份,又不知要給蜀山樹多少強敵。
一個白澤之事,已經讓垂垂老矣的師父夠操心了。現在,實在不該再拖累師父了。
寧之遠嘴唇輕啟,聲音蓋過滿天風雪聲,在天地之間回蕩,「蜀山弟子寧之遠,今日叛出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