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泰安城下(上)
天邊的晨曦還沒有完全灑在這座古老的城池中,所以泰安城的街道上還顯得有些冷清,有些空曠。
空曠寬大的青石街道上,有一人獨行。白衣,白鞋,白襪,儒雅俊朗。
黎子淵輕輕抬頭,望了眼遠方。略顯模糊的城池輪廓外有一條清晰的黑線環繞。那是泰安城外的護城河,那個白衣白髮的青年劍客此刻就站在護城河外吧!
這條主幹道黎子淵已經走過無數次了,熟悉到他能清楚的知道兩旁有幾處酒家,幾家小攤。他第一次覺得走在這條路上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或許是他的內心有些沉重吧!
一身白衣的儒雅丞相盡量放緩自己的腳步,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緩。早上的清風有些涼,吹在身上,帶著絲絲涼意和清爽。風輕輕掀起了他的白袍,白袍隨風擺動,飄然如仙。
長生!
黎子淵輕輕默念,隱於袖袍的雙手慢慢握緊。
白衣卿相,這是黎子淵天下皆知的雅號。因為他不論上朝還是平時都穿著這一身白衣。為何上朝不穿官服呢?
這個答案沒人知道。
天空漫天流雲在早晨的清風下緩緩移動,仔細觀察他隨風飄蕩的白衣,那上面似乎有著如髮絲一般的銀色細線在慢慢流動,就像是流淌的水銀。
……
泰安城南,有一座高樓聳立,樓高十三層,通體由黑木建造,直插雲端。正應了前朝那句詩文「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頂樓十三層,有兩位中年負手而立,兩人皆身穿華美長袍。身上的蜀綉針織窮工極巧,就是放在盛產蜀緞的西楚,那也是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
站在這裡,能看見不遠處,獨行於街道上的白衣丞相,也能看到那遠處獨立護城河前的白髮身影。
其中一人方眉正眼,身上透著一股被歲月和人情世故洗禮出來的穩重,和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嚴味道。
中年男人輕輕開口,「黎子淵,不修道法,沒有半點武力。不過,這些年來各大世家沒少安排過殺手刺殺這位權傾朝野的寒門書生,結果都以失敗告終。」
旁邊一人,眼神不著痕迹的掃了一眼那位白衣,左手輕拍欄杆,低聲開口道,「這一切都因為那身邊有那位寸步不離的羽化惡犬。」
方眉正眼的男人望了一眼對面,那一排木屋中隱隱可見寒星閃動,那是暗中埋伏的強弓硬弩。他輕輕吸了口氣,「只是,那位紫袍惡犬被寧之遠一劍重傷。今天,他就只有一個人。」
旁邊男子伸手端起一杯香茗,茶杯是出自汝窯的名瓷,千金難求,質地細膩,晶瑩如白璧,配以略顯暗黃的茶湯,茶香,色更美。他細細飲了一口,嘴角掛上一絲淺笑。
今天,沒有那位紫袍惡犬跟在身旁,這位沒有半點武力的儒雅書生如何躲得過這場刺殺。
那位白衣書生就要走到眼前這條街道,隱於兩旁木屋的死士拉開硬弓,扣弦欲發。
突然,那位沉穩男人身形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關鍵之處,看著旁邊男子疑惑開口道,「黎子淵身邊沒有劉紫犬跟著,他為何敢去城外見寧之遠?」
男子驀然一愣,面露沉思,片刻之後又面露微笑,打開手中摺扇,從容開口,「城外還有八座誅仙弩。」
兩人同時望向遠方,護城河畔新起八座高台,高台頂上,各擺一門兩丈開外的巨大床弩。床弩看不出是由何種材質鑄造,只能看見那粗如槍桿的巨大弩箭鋒芒森寒,箭桿上符文密布,元氣洶湧,散發著凶戾之氣。
誅仙弩,這是自三百年前才開始出現的凶戾殺器。敢稱得上誅仙二字,就是因為他是專門為屠殺那些實力強大的修行者而建造出來的。雖說,殺不得真正的仙人。但是,一箭下去,就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馮虛高手也只能飲恨長逝。
今天,在護城河畔擺下了足足八尊誅仙弩,就是為了迎接那位滿頭白髮的長生劍客。
方眉正眼的男子繼續皺眉,沉聲開口道,「八座誅仙弩確實算得上是大殺器,不過要對上那位南唐天才還遠遠不夠。」
「還有我們泰安城的塊壘大陣。」
威嚴男人聽到此處,心中疑惑淡去,正欲點頭,卻發現對方的身形開始輕輕顫抖,然後愈演愈烈,最後要扶住欄杆才能勉強站穩。
透著顫抖的聲音傳進威嚴男子耳中,「天下皆知,我們泰安城有世間第一大陣,塊壘守護。只是,我們何時看見過這座塊壘大陣啟動過?或者說,有誰知道這座塊壘大陣是在由誰掌控呢?」
「黎子淵敢去見寧之遠最大的依仗就是泰安城的塊壘大陣,只是那個掌控塊壘大陣的人為何到現在都沒出現?」
「除非.……那個掌控塊壘大陣的人.……就是黎子淵本人。所以.……他才敢如此鎮定的去隻身見寧之遠。」
穿著精美蜀緞的中年男人身形踉蹌後退一步。不遠處,黎子淵已經走到街口,只差五十步就能進入射程。兩旁的弓箭已經悄悄探出了窗口,冷鋒直指那道白衣人影。
「去……叫他們停手。」
……
一身白袍的黎子淵神色平靜,行至街道中央,他突然頓住了腳步。他抬頭掃視了一下兩旁木屋,發現窗戶緊閉,不見任何人影。似乎是有什麼他預料之中的事情沒有發生,他輕輕搖了搖頭,繼而又轉頭望向了旁邊那座百尺危樓。
高樓十三層,窗戶緊閉,兩個身穿華美蜀錦的中年人隔著窗紙看見了街道中央那位白衣書生轉頭望向此處,那平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這層窗戶紙,一直看到了他們恐懼的內心深處。
然後,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白衣黎子淵邁步前行,身上白袍銀色細線的流動速度慢慢加快。東海上的晨光已經灑遍了泰安城,天高而雲淡。白衣丞相嘴唇輕啟,「塊壘。」
話音落下,九天之雲下垂!
雲氣氤氳,黎子淵白袍飄蕩,儒雅書生再踏出一步,泰安城外護城河水沸騰喧囂,然後衝天而起,在泰安城外掛起一道巨大水幕。
四海之水皆立!
……
護城河畔,寧之遠一身白衣,滿頭白髮,面容枯槁。不到而立之年,本該是一生之中生機最旺盛的時候。只是,寧之遠臉上已經爬滿了皺紋,雙手探出袖口,他手掌上似乎就只剩下一層枯皮。此時的他分明已經和太玄無異,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九天之雲下垂,籠罩整個泰安城,四海之水皆立,將這座雄偉城池環繞在了中央。
總說泰安城有天下第一大陣守護,所以不修城牆的它也是世上最堅固的城池。
今天,寧之遠有幸見到了這座塊壘大陣開啟。透過面前的水幕,他看見了那個正款款走來的白衣人影。他此行最後的目標,他此生最大的仇人。他終於見到了。
白衣書生走到護城河畔,看著水幕另一面的白髮劍客,他輕輕的笑了。笑容淡淡的,淺淺的,像是三月的微風,又像是山間的月光。
寧之遠同樣笑了,笑容苦苦的,澀澀的,像是秋天的落葉,又像是寒冬的冰雪。
水幕兩側,白衣對白衣,苦笑還淺笑。
苦笑過後,寧之遠低聲咳嗽,聲音低啞,嘴角似乎隱隱有血跡溢出。
生命已至盡頭的青年微微抬首,輕聲呢喃道,「終於到最後關頭了嗎?」
他身上的死氣變得愈發濃郁,肉眼都能看到寧之遠身體周圍似有黑氣環繞。
從白州城外,寧之遠一夜風雪白頭,以餘生叩長生,他的壽命就在一點點枯竭。
之後,拜訪天下世家,最後在崔閥之中再以殘壽推一次天門,才勉強邁入長生境。
到了這泰安城下,這個驚艷劍客的生命歷程已經走到了盡頭。寧之遠伸出枯瘦右手,搭上背後長劍,低聲自語,「只差最後一點了,等我做完最後這件事吧!」
寧之遠搭劍一刻,站在水幕之後的黎子淵突覺浩瀚劍意鋪面而來,身體隱隱有刺痛之感。
需要多麼強烈的殺意才能在穿透塊壘大陣之後都還能讓他感到森然冰寒呢?
儒雅書生伸手招來天上流雲環繞身旁,擋去刺骨劍意輕聲開口道,「就這般迫不及待?」
寧之遠朝前踏出一步,面前水幕如有石子投入其中,泛起陣陣漣漪,水幕後面,黎子淵身旁白雲如被大風吹拂,淡去一層。
白衣丞相輕輕抬手,身後有黑甲軍士湧出城外,然後分成八隊,踏上護城河畔那八座新起高台。
只見到誅仙弩猙獰的軀體慢慢轉動,八根鋒銳利箭的箭尖在這一刻全部指向護城河岸的那道白髮人影。
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白衣丞相輕聲開口,聲音卻洪亮若鍾呂之聲,「那就看看我們的南唐天才開得塊壘否。」
滿頭白髮的南唐天才,再咳嗽一聲,嘴角鮮血再添一絲,猩紅更甚,搭於劍柄的右手微微發力,晦澀的金鐵摩擦之音響起,背後長劍出鞘,抬手起勢。
欲憾塊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