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節 太極殿
正月以後,春回大地,雪化冰消,建康城上空,飛來舞去多了些不知名的鳥兒,吹來的風兒,變得溫柔明媚。
一天下午,「濟世堂」來了一個青年人,送來一張請柬,高恩華接過一看,字跡龍飛鳳舞,內容是請他過府一敘,落款人是王蠻子,地點是國師府。
高恩華心情瞬間一動,登時想起元宵節夜中,一襲白衣,道法深不可測的老者。
國師府門口沒有衛兵把守,只派了兩個弟子守門,府內整體整潔樸素,一塵不染,能看出主人起居隨意素樸之意,若不是王蠻子坐在眼前,高恩華真不信國師府會如此樸素簡陋。
王蠻子一襲白色錦衣,寬袍敞袖,輕裘緩帶上綴了一個綠意盎然的玉佩,滿面紅光、鬚髮皆白,紗冠中別根淡綠色玉簪,通身一股煙雲水氣的仙姿,溫和中,自有那無言的威儀。
「高道友莫怪,元宵節夜后,老夫曾派丹陽府的巡城差役,對高道友進行多方了解探查。」
「小道在建康城中行醫,國師多加查看也是應當的。」高恩華見王蠻子出言坦蕩,連忙應道。
「此次冒味請高道友前來,乃有事商議。」王蠻子一笑道:「當今陛下孝武帝喜好玄學,寵通道佛中人,更喜服食丹藥,每年元宵節后皆會舉辦玄學大會,老夫聞高道友玄學與丹道雙修,可有意參與此會?」
高恩華一心修道,從無意結交權貴,正欲開口拒絕,轉念一想,皇宮中的玄學大會,也許是高人云集,自已一直在探索道學奧妙,希望步入大道修為,多聽一些總會有益無害,何況還有王蠻子一腔善意,便應了下來。
晉室皇城建立后,曾先後發生蘇峻與王敦兵亂之禍,皇城主殿太極殿與東堂等宗廟宮室都化為灰塵,朝臣震驚,紛紛請求遷都。
大臣王導力排眾議,上書奏言:「遷都之舉,只會給內寇外賊以借口,古人云,天下之道在德不在險,縱使本朝遷到蠻越之地,內寇外賊也會追擊而至,帝王而應當以農業為根本,行儉樸之道,養息天下。才能變廢墟為皇天樂土。」
王導在士族和朝內威望素高,一言既出,眾臣便不在議遷都之事,於建平園中重建修繕宛城與太極殿。
孝武帝繼任以來,聽從太后和謝安之言,繼續實行儉陋之道,只將太極殿翻新,如今的太極殿高八丈,長二十七丈,廣十丈。
高恩華一路行來,只見除了太極殿巍巍雄偉外,其他樓閣相對簡陋,很多木柱上都是新舊丹彩相互翻刷,層檐也是修繕翻新過的。
宮中一處精舍內,聚集一群人,有僧有尼,有老有少,宮女在引導分排坐位。
高恩華聽聞士族與寒門之間素有不同席、不通婚之說,分不清舍中座位尊卑之分,便聽宮女的安排,在角落中坐下。
國師王蠻子一一做了介紹,來賓有宗室皇親、士族世家、有道僧尼,或是當世名士。
孝武帝身材肥胖,與眾人見過禮后,便不停的打著哈欠,一付沒有睡醒的神氣,和高恩華想像中的皇帝模樣相差甚遠,身邊一位宮裝綠衣女子,無人介紹,也不知是什麼身份,不過能坐在孝武帝身邊,想來不是普通宮女。
玄學清淡大會正式開始后,眾人開始各述已見:
「人生應當持禮克已民,效前朝世祖武帝以善孝聞為本。德感天地,方能有太康盛世,洛陽紙貴之實」一個儒生模樣的老者說;
「君子禮法,亂世危亡之術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唯有放情肆志,對酒當歌,逝在花前月下,方不虛度一生。」一個名士模樣的男子說;
「人要行善積德,方能守住規矩存下困果,免受輪迴之苦」一個高僧模樣的方丈說;
「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是與非。」一個大族子弟模樣的青年說;
「當朝中興之際,施無為之治,皇恩浩蕩,才有這萬民歸心之象。」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說;
高恩華開始還傾耳細聽,談了一下午,全是些空洞乏味之話,原想玄學名士聚會,必然是高談妙論,能從中受益頗多,實際一見,簡直是蘿蔔開會,各說各話,半天什麼也沒學會。
清談清談,原來什麼也沒有談就叫「清談」。
國師王蠻子幾次含笑示意讓高恩華站出來講話,高恩華從不想攀龍附鳳,因此便搖首婉拒,獨自在面前案上慢慢品味菜肴,心中企盼著清談大會早些結束。
一個人影不知不覺中在案前出現,皓腕如玉,纖指間端著一個玉杯,玉杯后一名青秀出塵的少女,身穿蔥綠漢女裙,頭梳流蘇髻,明眸煙籠寒水般閃爍,正笑呤呤的望著他,
高恩華只覺青秀少女笑嘻嘻的神情,似曾相識,只是在皇宮殿中,孝武帝面前,又不便仔細端詳青秀女子容貌,正詫異間,耳邊傳來一聲江南口音的軟語:「道長大叔,你真把我忘了么?」
高恩華一驚,頓時大悟,自已無意間收了一名晉室公主做徒弟,隱約間、感覺孝武帝與國師王蠻子等人的視線,正若有若無的掃來。
翌日上午,「濟世堂」后室內。
「道長大叔,我叫司馬雪,以後不允許忘了哦。」說話少女梳了一個流蘇髻,上穿粉色羅袖襦,下套草綠色紗裙,嬌俏可愛,眸中煙籠寒水般清澈,依稀似那狡黠的薜姓少年,又說道:「道家崇尚淡泊自然,咱們不必拘禮,日後以你我相稱便可。」
「貧道乃出家人,不行俗世之禮也行。」高恩華正色道:「公主女扮男裝駕臨本堂,於小處說,失了俗世規矩,向大處講,亂了君臣禮節,此舉大為不妥,請公主速速回宮為妥。」
「道長大叔,道家講究淡泊自然,儒家講究規矩禮節,大叔身為道門中人,偏要學宮中大儒先生板起臉訓人,樣子很醜的哦。」司馬雪言笑晏晏:
「公主金枝玉葉,來鋪中做個小葯僮,孝武帝若是知曉,貧道罪不可恕。」高恩華有些無可奈何,問:「如今睡覺不做噩夢了吧?」
「金枝玉葉有什麼好,在宮中每天只是吃飯、睡覺、和背書三件事,出宮之事兒是求皇太妃允許的,大叔莫要擔心,我父皇天天只知醉酒取樂,從來不會管我。」司馬雪一一回道:「大叔用靈符燒死可惡的小鬼后,本公主夜夜酣睡無憂。」
高恩華淡淡一笑,問道:「病已痊癒,為何跑出宮來當個葯僮?」
「當葯僮是假,來學法術是真。」
「學法術?」
「道長大叔,英明神武,救本公主於水火之中,以後做我師尊,傳我法術可好?」司馬雪問了一句,然後認真說道:「若大叔若不肯收我為徒,我這便回宮告訴父皇,說大叔欺負我!」
「欺負你?」高恩華正拿起一本閑書,剛欲翻看,聽清司馬雪最後一句話時,心一驚、手一顫,書本跌落地上,陽光中,地面上的塵土,梟梟渺渺浮上半空。
從此「濟世堂內」隔三差五總會出現兩個人,陽大牛總在吃飯前現身,一來便大呼小叫,讓高掌柜請吃肉,司馬雪一來就圍在高恩華身邊,糾纏不停,請高恩華收徒弟。
春歸大地,到處一片綠意萌萌,天上飛舞的鳥兒,水底戲耍的魚兒,都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建康城中的大族世家子弟紛紛駕起馬車、牛車出外踏春飲酒,服食五石散,談論玄道有無,百姓們不論部曲、佃戶紛紛春耕,田間地頭一片欣欣向榮景象。
「道長大叔,你見過神仙嗎?世上倒底有沒有長生不老的人?」司馬雪一身青紗復裙,梳個墜馬髻。一步一趨的粘在高恩華左右,一邊幫著磨墨鋪紙遞藥方,一邊不停的詢問。
「前朝葛洪以及很多名士,都說見過神仙。」高恩華面帶笑容,一邊不慌不忙的給病人號脈開藥方,一邊回答:「貧道認為,長生不老只是傳說,但修道之士如果能做到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少欲,自身不為六情所累,那定是可以活得長久些。」
「道長大叔,今天教我法術嗎,我要學那個捉鬼的符紙咒術。」
「這個嘛,尚需等等。」
「行,大叔不答應沒關係,我明日再來問。」
司馬雪雖然剛過及笄之年,但卻是公主身份,天天糾纏要學法術,今天拒絕,明天再提,明天拒絕,後天必定會繼續重提,一派天真嬌憨神氣,令高恩華無可奈何。
高恩華突然想起。太玄經首篇總則,經文玄奧深邃,自已初學時,背了半年時間,還經常出錯,司馬雪曾言說;不喜歡背書,讓玄奧深邃經文一難,也許便不會天天糾纏自已不放。
「公主,今日藥鋪關店鎖門時,貧道便與公主有個說法。」
「道長大叔,可不能反悔賴皮啊,諾、你現在先寫個字據,不然一會又要變卦了。」
「行,貧道寫。」
司馬雪頓時眉開眼笑,利索的給鋪上一張新紙,然後拉著高恩華寫上字據,然後說:「道長大叔,老子曰、言善信,你道法這麼高,不會輕諾寡信來哄騙我一名小女子吧?」
高恩華寫好字據,心中感覺自已一時興起想的主意,也許是錯誤的,但話已出口,道家人可不能爽諾,只好點頭應道:「言善信,貧道絕不會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說定了?」
「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