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節 海島謀
碧波無垠,水天一色。
遠離晉土千里之外的大海中,有一座荒蕪的海島,海島面積頗大,背面矗立一片巍峨雄偉大殿,天師道孫恩帶領江南三吳之地十數名祭酒各自一身麻衣,正在祭奠孫泰。
「天師道素來匡護正義,扶危救難,有功於晉室。」孫恩頭帶孝帽,一臉悲痛:「如今本教師君,無故被司馬元顯誘進西府,以安帝之名下旨戕害,咱們怎麼辦?」
「報仇!報仇!」
「必須給師君報仇,給本教討個說法。」
「天地良心,此仇不報,天理難容,報仇,報仇,一定要為師君報仇!」孫大眼帶領甘派祭酒叫聲最大,神情悲憤,一起振臂赤面,吶喊報仇。
「各位祭酒靜一靜。」傳功長老高聲道:「司馬道子爺倆自孝武帝駕崩后,一直借安帝之名,獨霸朝綱,掌江南三吳之地兵權,本教若想報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須得商量好再干。」
「此言有理,司馬元顯必竟屬於皇族,殺他等同謀反。」孫恩建議道:「本君想將各州郡祭酒召齊,共同商議報仇大計。」
天師道中,苦派以傳功長老為首,主張師不受錢,鬼不飲食,戒絕酒、色、肉、氣等,注重苦修,甘派以孫大眼為首,主張一切隨性,不忌殺生,可以飲酒食肉等,平時兩派和而不同,此次若要為孫泰報仇,孫恩必須與兩派祭酒在細節上統一意見。
「諾,一切遵師君之命!」
「傳功和執事長老留下。」孫恩想了想,道:「盧長老和牛祭酒也留下,其餘祭酒退下。」
眾祭酒退了出去,大殿中一時靜了下來,孫恩吸了兩口長氣,使心情平靜,才道:「如何報仇?幾位長老對本君說個真心話,此事關係到本教無數人的生死,可非兒戲。」
「老夫先說吧。」傳功長老心地無私,率先說道:「仇必須報,但司馬元顯屬於皇族,若刺殺他,等同向朝廷宣戰,本教教眾遍布天下,大部分家中均有妻室老少,若晉室事後追捕報復,只怕要血流成河。」
「孫長老你的看法呢?」
「師君之仇若不報,天師道威信全無,教眾人心盡失,但若報仇,不論成敗,晉室都必瘋狂報復,雖然抓不到咱們,普通教眾勢必跟著遭殃。」孫大眼頓了頓,說:「司馬元顯一定也是抓住本教投鼠忌器這點,才敢對師君痛下殺手。」
「兩位長老所言有理。」孫恩臉上頓時愁雲密布,沉吟道:「這事真是左右為難,盧長老對此事如何看法?」
盧循是孫恩的妹夫,一直在隱龍島執掌天師道的財糧,聽孫恩問起,將頭上氈帽摘下來,在手中抖了抖,道:「吃條魚都可能讓刺扎著嘴,何況刺殺司馬元顯,活著干,死了算,你是師君你說了算。」
「和沒說一樣。」孫恩瞟了一眼連頭也不抬的盧循,知道盧循就這麼個倔脾氣,無可奈何對建康祭酒牛聯社道:「牛祭酒,建康城中的情況你最熟,要提前做好安排,應該撤的撤,還要注意打探司馬元顯的動靜。」
「成,我儘力辦好。」牛聯社應了一聲,不在言語。
「小師君不必傷懷,待各州郡祭酒齊聚海島時,聚眾人智慧,必有妥善的法子以報此仇。」孫大眼勸慰道。
「何時讓教中各祭酒齊聚海島較好?」
「清明節前後最好。」孫大眼分析道:「到時海水潮流、風向都比較適合普通船隻航行,師君認為如何?」
「行,聚會的事,便由孫長老處置吧。」孫恩點頭道:
天師道源自漢順帝年間,至今歷經數朝,教中不為眾知的秘密不少,隱龍島便是其中之一,宮殿屹立於海島背面避風處,滄桑神秘,殿壁上布滿歲月的痕迹。
宮殿深處的一間密室中,吳郡王廞與女兒王貞正相對而坐。
王廞父女自曲阿之戰後,被孫恩命人護送在隱龍島中藏匿,密室非常簡陋,生活用具大多是王廞自吳郡王府中遁逃時所攜用具。
「貞兒。」王廞身上套件普通灰袍,赤著腳,絲毫不見昔日江南士族豪門的富貴,問道:「孫師君這次來島后,對你如何?」
王貞低聲道:「一切還好,正與教中長老商議如何替其叔父報仇,父親在海島上住的還習慣么?」
「除了海風潮濕不適外,每日寫寫字、做做詞,倒也自在,若是能吃到吳郡王府的小食廚做的美味,則更妙不可言。」
「父親還沒忘了江南士族的風範。」王貞細眉一挑,笑道:「此次師君率眾來島后,倒是帶了許多東西,改日挑些精緻的生活用具,送與父親。」
「貞兒,師君一心報仇,以你觀察,這仇能報得成么。」王廞突然低聲問道?
「師君此人,素有大志,但在各種細末小事上,確沒有什麼主意。」王貞起身,探看密室外無人,回首低聲道:「女兒擔心,這仇不是那麼好報的,晉室雖腐朽,但尚未爛透。」
「為父只是一族族長,僅僅起了個重振王氏雄威的想法,曲阿一戰中,便誤了多少人性命,至今落魄荒島,殘度餘生。」王廞嘆道:「天師道勢力橫貫南北,教徒數十萬,稍有異動,天下蒼生,必受大劫。」
「父親,米教上下全在談論報仇,這些題外話,咱父女倆私下講講尚可,切莫外傳。」王貞仔細叮囑道。
「唉。」王廞又是一聲落寂的長嘆:「我一個老頭子,便是想與別人講,也沒人聽啊。」
日起日落,島上無歲月,一縷輕柔的春風吹來,峭壁間的草木,不知不覺中,淡綠一片,清明節數著日子姍姍到來,數十艘高大的桅船,先後自碧綠汪洋中破風駛來。
天師道各州郡的「祭酒」分批齊聚荒蕪海島,孫大眼分派人手,給眾祭酒們安派食宿,各地來島嶼的「祭酒」中,不少人均帶有親信弟子,宮殿容納不下,便在殿外林間搭建茅草帳篷,支起大鍋,湊合居住。
自晉室南渡后,一直天下太平,未有大亂,天師道信徒雖然遍布天下,相互間確只聞大名,素未謀面,此次荒島相聚,人人面上雖然裝作傷感模樣,私下間,均相互走動結交朋友。
益州「冶頭大祭酒」鄭方除了帶來數名親信弟子外,還將入教不久的女婿原登飛也帶至海島。
原登飛果然給鄭方大大露臉,見人便笑,不論對方來自何州何郡,均能很快找到一個典故或風土人情說上話,讓鄭方心中歡喜萬分。
荒島之中,海風呼嘯,宮殿雖然雄偉巍峨,一時之間,激增這麼多人,雖早有準備,但儲存食物仍然快速消耗。
孫大眼建議,減免一切繁文縟節,簡單祭奠了孫泰后,便擇日在大殿中,聚眾商議替孫泰報仇事宜。
聚會當日,孫恩居中,首先做了簡單的開場白,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介紹清楚,最後將傳功長老與孫大眼的擔憂複述一遍。
各州、郡「祭酒」登島前,都早已明確目地,孫恩的話一落,頓時群情激憤,各位祭酒紛紛表示出對天師道的忠誠,發誓的、賭咒的、寫血書的,必替師君報此仇!報仇!報仇!
至於如何報仇?有主張刺殺司馬元顯的、有主張將司馬道子爺倆一起幹掉,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說出如何防止晉室報復。
「諸位教友。」孫恩心中失望,看了看眾人,提聲問道:「有人還有不同高見嗎?」
「在下益州鄭家原登飛。」一個干細清楚的聲音,在角落中響起:「可否說說個人愚見?」
「原教友但說無妨。」孫恩道:
「原登飛見過師君和諸位道友。」原登飛環施了半圈禮,小聲道:「在下的話,說出來怕諸位教友中,有人不喜。」
「在座均是自家人,原教友有話直說。」
「在下認為,諸位教友都錯了,大夥有沒有想過,豎子司馬元顯何已敢隨意殺戮本教師君?朝廷日後還能不能隨意殺害在座各位祭酒?」原登飛清清嗓子,一句話成功吊起大家胃口,道:「大夥是否可以多想一想?」
鄭方屬於苦派,原登飛是從鄭府出來的,然後也被視為苦派,傳功長老咳嗽一聲,道:「原登飛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遵命。」原登飛恭敬施禮,道:「諸位教友自小便深受孔、孟之學薰陶,忠君愛國之心,但諸教友可曾想過,這個晉室、這個晉君,都給過諸位什麼?給諸位的,向來只有各種稅賦、各種勞役、各種不平。」
「原登飛,你的意思是?」孫大眼心中一動。
「孫長老容稟。」原登飛向孫大眼一拱手,道:「昔日楚霸王曾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刺殺司馬道子爺倆是謀反,推翻晉室還算謀反,我輩教友何不共同起事推翻晉室,在座諸人,以後兒孫皆成為士族豪門子弟,都成為天下的主人。」
「你的意思是說本教不如直接反了?」孫大眼一時愕然,扭頭看看孫恩,見孫思目光炯炯,未有不悅之意,好似還在輕輕點頭許可。
「諸位教友,天下大亂已久,後秦、後燕、北魏等夷狄之輩尚能稱帝立國。」原登飛越說越興奮,大聲叫道:「眼下晉室天子愚痴,不分寒暑,皇族和士族內訌,相互猜忌,我天師道諸位英雄法力滔天,只要舉起兵刃,推翻晉室,大事必成!」
殿內各州郡祭酒被原登飛一番話,登時炸了個外焦里嫩,全身熱血沸騰,卻沒有一個人發表意見,都知道造反成了能封王封侯,若敗了則是誅九族的大罪,在這等大事上,不要輕易表態,一切聽長老和師君安排。
傳功長老素知鄭方腹中沒什麼墨水,原登飛的話絕非鄭方授意,但造反事大,便問:「原登飛,你的意思是鼓動大家造反,這可是忤逆大罪,你可知道後果嘛?」
「執法長老,除非本教不替師君報仇,刺殺當朝太傅和謀反有何區別,刺殺太傅父子成功了,本教依然是逆匪,若造反成功了,本教各位祭酒全是新朝國之重臣,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原登飛最後幾句話,一下子說到眾修心坎中,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孫恩也心有所悟,只是一時未拿定主意,心想稍後一定要向鄭方詳細了解原登飛底細,看能否委以重用。
「原登飛的話,就是說刺殺是死罪,造反也是死罪,不如直接幹個大的。」傳功長老站起來,道:「老夫想問幾句,漢末太平教『大賢良師』張角率教眾帶黃巾起事,教徒紛紛變賣家產,千里相投,戰亂蔓延數百年,致使千里無雞鳴,最後由曹武帝統一天下,本教若起事,會不會引起天下蒼生大劫難?」
「傳功長老說的事兒,我倒有個看法,漢朝是大一統皇朝。」建康祭酒牛聯社道:「而本朝則不同,司馬皇權的政令最多在三吳之地好使,下面各大士族各自弄權,士族子弟們手無縛雞之力,對他們這些人來說,誰當皇帝都一樣,只要不損傷他們的一畝三分地就成。」
孫大眼心中盤算,自己一生所求,只不過多存些銀子,爭取成為一名士族人家,可孫泰被害,這仇誰也不能說不報,既然刺殺成功是賊,造反成功為王侯,不如直接反了的好,只是目前不知孫恩態度,還是換個說法較好,便道:
「張角當年起事時,本教前祖張太師也曾帶眾參與其事,只是張角突然病故,致使群龍無首,幫內自亂,才被漢軍各個擊破,以至於戰亂日久,至於本教的實力,在座各位祭酒最有數,大夥都各自報報手下人手,當然,此事最張需師君給個說法?」
「大夥靜一靜。」孫恩心中未拿定主意,並不接孫大眼的話頭,起身道:「不論刺殺司馬氏爺倆報仇,或是誓師起兵,茲事體大,且先議到這裡,如今祭奠儀式已完,由孫長老負責派人護送各位返回原州郡,今日殿中之言,若那位泄了半個字,誅滅全族!」
「諾。」孫恩從未拋出如此重話,眾位州郡祭酒各自心頭凜然,紛紛表態道:「謹遵師君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