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執念
石秋畫邁著碎小的步子,腳尖先著地,水面微微凹下去,盪起一道波紋,再是腳掌,最後腳跟,苦海平靜,再無更大的波瀾,一連七八步,皆是如此!
她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帶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回眸一笑,道:「這裡真有趣,水面和陸地一樣堅實,安全的很,林姐姐,溫姐姐,你們也來呀——!」
溫倩倩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水中少女眉目動人,清麗如畫,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忐忑。對苦海的了解,她比絕大多數弟子都要強得多,無論七情還是七苦,其實都源自人本能的感情,這與正道功法背道而馳。
當前正道功法遵循天道,天道無情,修鍊之人就得清心寡欲,剋制慾望,這樣才好心無旁騖,潛心修鍊。溫倩倩心中隱隱覺得這般說法並不正確,她常常想著,如果人人都修鍊得和石頭一樣冷冰冰沒有感情,那該是多麼的無趣?
她鼓了鼓勇氣,一腳踏上水面,明明穿著鞋襪,卻好像光著腳一樣。海水涼涼的溫度從腳底傳來,開始還能接受,沒走上幾步,就覺得溫度很快下降,猶如三九寒冬,冰徹入骨!
苦海之水漸漸漫過腳面、到了腳踝,又淹沒了小腿,身體才慢慢穩住,不再下沉。溫倩倩覺得雙腿已經凍得快要麻木,好在情況不再繼續惡化,她咬著銀牙,胸中一口氣撐著她加快腳步,迎著石秋畫趕上去。
有兩人帶頭,很多弟子不再猶豫,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來都來了,不在苦海裡面走上一遭總是不甘心,萬一要是成功了,那就賺了。
噗通噗通入水的聲音不斷響起,很多人一入水就大聲慘叫起來,有些人大喊著:「燙——燙死我了——」給人感覺他是下了油鍋一般,有些人大喊著「冷!好冷!!」果然這人眉毛鬍子很快起了白霜,不一時竟然結了冰,真的好像在冰河裡面走了一遭!
然而這些人,好歹還能堅持,不管是冷還是熱,總還在艱難地涉水而過。更多的人無聲無息,被海水淹沒了頭頂,在水中浮浮沉沉,隨時就要被苦海吞噬的樣子。
李文軒帶著一些執事和侍者,乘坐著幾條竹筏游弋其中,看到有沉底的弟子就伸出竹篙一點,將人打撈上來,自然上了竹筏的人,就算是闖關失敗了。
他雙手背負立在船頭,望著眼前一片凄慘景象。這苦海實際上是一幻陣,可以誘發人內心的執念慾望。雖然是幻境,但一旦人心深處的執念慾望被誘發出來,化虛為實,對人造成的傷害確是實實在在,沒有一點虛假。
苦海之中鬼哭狼嚎,有的人被凍成冰坨,有些人被燙的皮膚翻開,肌肉潰爛,傳出陣陣肉香,還有人在幻覺中似乎是經歷了刀槍劍林,身上一道道創傷破開口子,鮮血淋漓。原本平靜的苦海像是從沉睡當中蘇醒過來,狂風呼嘯、浪頭滾滾。
奇怪的是,無論怎麼樣的驚濤駭浪,到了石秋畫面前自然平息,她身前數尺範圍波瀾不起,絲毫不受影響。溫倩倩牢牢跟在她後面,免得被風浪捲入水底,李文軒只當做沒看見,石秋畫這丫頭則是毫無所覺。
她有些著急的道:「林姐姐怎麼還沒有跟上來?」抬頭向遠處望了望,但是這個時候苦海風浪大起,十餘米外就很難見到人影,除非是在李文軒的竹筏上面,才能看到遠處。
溫倩倩只覺得海水已經快要過了膝蓋,原來只是單純的冰涼,這下時間久了,一陣又一陣刀割針刺的感覺傳來,她死死握著拳頭,長長的指甲把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著急的道:「你林姐姐法力高強,不會有事的,我們先走,到對岸等她好了。」
石秋畫對林婉晴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信心,聞言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和溫倩倩一起先行一步。
風高浪急幻象叢生,許多弟子眼裡,自己孤零零一人處於一片絕境當中,一個接一個闖關失敗,被李文軒一行人搭救上來。
段羽見那抹紅影俏立岸邊,始終不曾下水,終於忍不住上前,問道:「剩下時間已經不多,怎麼還不過去?」女子轉過頭看著他,秀眉好看地微微蹙起,她輕輕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怎麼了?」段羽關切地問道。
女子回望著他,臉上有些蒼白,眼裡回映著段羽的倒影,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道:「沒什麼。」
她很不安,她在害怕?段羽有些意外,她的執念很深?
看著她柔弱的表情,嬌小的身軀,段羽有那麼一刻想把她擁進懷裡,可心裏面有一個聲音大聲的提醒他:「你有什麼資格那樣做?你只是一個毫無背景,又修為淺薄的窮小子,遠遠地看著她才是你的本分!」
滿腔的熱情悶在心口,無法述說,段羽呼出一口氣,道:「我們算是朋友嗎?」
朋友?好陌生的一個詞語。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林婉晴都沒有什麼朋友,她生性比較清冷,就算是一群人坐在一起,也總是容易被忽略的那一個,很多時候她總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
當然這輩子倒是不會被人忽略,只是幾乎所有人看她的目光,眼睛裡面都只是一個美女,而不是林婉晴,僅此而已。
「我不知道。」林婉晴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回答道:「朋友的味道,太甜了。」
少女疏離的態度並沒有嚇倒段羽,反而鼓舞了他,他高興的說道:「那我就當是了!」既然做不成情人,退而求次,做一做朋友也是不錯的。
「既然是朋友,聽我一句勸。」
「你說。」少女歪了歪腦袋,在段羽看來很可愛的動作。
「你已經比幾乎所有同齡人都做得更好了,不要總是急於求成。今天這苦海,你能過去當然是好事,就算失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做人嘛,誰還能沒有點執念?有時候,放慢腳步,才好品味人生。」
「道理我明白,就是做不到啊。」
「既然這樣,多想無益,我們一起?你上前,我緊跟你。」
「也好。」
林婉晴下了苦海,她只覺得眼前幻象生出,場景一變,根本不見在岸邊時看到的疾風高浪。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大地,沒有人煙,沒有飛鳥,沒有草木,就連蟲豸都見不到一隻,視力所及之處,皆是皚皚白骨,無盡的死氣瀰漫,除了自己踩在骨骼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再沒有任何一點別的聲音。
修道之人耳聰目明、心思靈動,到了一定程度,對於危險也有心血來潮之感。林婉晴此時九竅齊開,對於自己將要面臨的危險預知更加敏感,先前在岸邊就感覺到了不妥,果然下了苦海,就見到了眼前這般的幻象。
這種執念叫做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有種很奇怪的現象,往往年輕人不怕死,老年人更怕死,越是壽元將盡就越怕死,而曾經死過一次的人,又更能體會死亡的可怕。
林婉晴手足冰涼,重生、穿越,聽起來是一件很酷炫的事情,但問題在於,並不是一閉眼,又一睜眼,只一眨眼的時間,就重新活過來了。
記憶當中,在前世死去之後,並沒有直接重生在這個世界,而是被天書攜帶,經過了不知道多久時間,才從渾渾噩噩當中蘇醒過來,那種滋味並不好受。恐懼、孤獨、絕望,就好像整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的魂魄一樣。
因為這樣的經歷,她更加渴望今生可以走的更高,走的更遠,最好再也不要體會死亡的痛苦!可今天在這苦海幻境當中,這種感覺猶如跗骨之蛆,無法剔除,叫她感覺痛苦不堪。
執念大盛,心魔升起,林婉晴腳下被一具骸骨絆倒,跌倒在地。這個世界倏忽黑暗下來,森森白骨慘白中帶著磷光,照得眼眶當中兩個黑洞更加得滲人。咯吱咯吱,它磨了磨牙,林婉晴跌坐在骨海之間,無邊無際的白骨海洋,此起彼伏的磨牙聲音,叫她心智迷失,至於狂亂。
段羽緊緊跟在林婉晴身後,他原以為自己執念不淺,應當不是那麼好過,不料趟過半程毫無反應。他捫心自問,原來此時自己最大的執念,已經變成了眼前女子,現在意中人就在面前,自己心滿意足,再無他念,難怪過程如此輕鬆!
正欣喜間,面前少女一聲悶哼跌倒在地,海水揚起,很快漫過她腰間,段羽大驚失色,就見她頭上金簪一震,發出一道清光,將她籠罩在內,絲絲死氣纏繞不散,與金簪所發清光糾纏不下。
與此同時,幻境當中,林婉晴眼看就要被白骨海洋淹沒,頭上無窮高處一道清光罩下,如同聚光燈一般照亮她身周數丈方圓。四周的黑暗當中,鬼影重重,陰風習習,送來陣陣血腥之氣,唯有這中心方圓之地,有如地獄當中的凈土。
林婉晴結痂而坐,口誦度人經,她在這方世界並沒有聽聞這本經書,倒是在方寸山時候,見識過珍藏本。此時大災大難之下,福至靈犀,自然而然念起此經,就見清光之下,金光大放光明,照亮了大半個天空。此經既能渡人,也能渡己,只看修為深厚,道行淺薄。
她於生死一念之間,能領悟幾分度人經的道理,也是福緣深厚,雖然尚不能渡了別人,但破除己身執念還是足夠。黑暗褪去,骨海消失,蒼茫茫的大地上露出一點點的新綠,然而險境雖然不再,困境卻仍然無法脫離。
外面段羽見林婉晴面上死氣漸漸消散,可始終沒有醒過來的意思。他如今早非吳下阿蒙,對修真界的一些常識也是有了不少的了解,林婉晴頭上的金簪是靈器,神物有靈,護住了她心智不被迷失。但少女修為不夠,還不能與靈器心意相通,所以她也醒不過來。
段羽想了想,摘下她頭上金簪,拿起金簪尖細的一頭,在她中指上輕輕一刺。一滴鮮血滲出,滴落在金簪之上,清光大盛,將少女身上最後一絲死氣也驅散開去。
林婉晴悠悠醒來,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前程往事,昨日種種,感覺又離自己遠去了一些,有些愴然若失,但心靈如同清洗去了最後一絲塵埃,又有些振奮莫名。
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回頭,就看見段羽炙熱的目光,眼神隱含關切,但比起平常時候,又多了許多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如果她原本就是簡單這方世界十五歲的曉姑娘,未必能夠懂得這種目光的含義,然而不是。女孩的心事她未必猜得到,男人的想法倒是略知一二。
林婉晴一向深居簡出,再加上素來以冷冰冰拒人千里的形象示人,又有家世做為後盾,縱然現階段修為不高,別人也只敢遠觀,而不會輕易起了別的念頭。
然而適才幻境勾起她內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怖回憶,少有的露出軟弱之色,就好像是堅固的堡壘防線突然露出了破綻,怎麼能叫段羽不心動。
不僅如此,越是像她這般平常看起來冰冷強大的美女,露出這樣的柔弱,更容易激發男人內心的佔有慾!
想到這裡,林婉晴眼神轉冷,玉容冰凍,也不理睬段羽,默默起身前行。
段羽一愣,正要說話,耳旁傳來李文軒的聲音:「那位師侄,苦海幻境,各憑手段,且忙你自己的,休要多事!」
段羽回首一望,就見李文軒和他目光一碰,點點頭,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彷彿剛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什麼情景都沒有看到。
「師叔?」一青衣執事站在李文軒身後,悄悄的道:「這樣,好像不符合規矩。不是說,不可以互相幫忙,要依靠自己渡過這片苦海的么?」
李文軒看看他,詫異的道:「幫忙?有人幫忙了嗎?沒有啊,我就看到她憑藉一件靈器渡過了難關,用靈器又不犯規。」
「可是……」那弟子還要說話,李文軒一瞪眼睛,「少啰嗦,這裡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他為人一向和氣,少有發作的時候,但並不代表這些小輩弟子就不怕他。此時李文軒一做勢,這弟子連忙一哈腰,口中連連說道:「師叔說笑了,當然是您老做主,您老做主!」
李文軒點點頭,道:「別看熱鬧了,趕緊去幫忙,把那些沉下去的都撈起來。」他口中一連串的呼喝,附近幾隻竹筏上的弟子齊聲應是,一個個都忙乎起來。
而他自己心裡想著,段羽這臭小子,能與林姑娘搭上話就已經是三生修來的福分,還妄想更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不要告訴柳月亭呢?想想還是算了,這種麻煩事情,躲都來不及,我就不往上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