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有結束,只有開端
莫舒泰背上趴伏著癱軟的鐘鳴鼎,緩步走出了被亮紅色燈光映照得像座經年老燭台的廠房大樓,在大樓門口百十米外住下步子,回頭看著身後忙碌於搜救倖存者的消防隊員,黑色的瞳孔被他們黃黑相間的身影,映成了黃蜂的腹部。
「不要停下!繼續洒水降溫!現在無法確定這片崩塌區域內是否有易燃易爆物!」
「十分鐘后正式開始搜救!所有參與搜救的人員都要記住!你們的命和可能存在的倖存者的命一樣重要!給老子小心點!!」
噴涌的水柱在空中攪動,如同一條衝天而去的巨龍,將這個平復下來的不寧之夜凄涼的月光打碎,星星點點,猶如銀河。莫舒泰看著眼前景色,長出一口氣,心中如釋重負——當然,如果他得知這片廢棄的工業區剛好躲著若干流浪漢,又因為馬面那過於張揚聲勢的一擊而死於非命,同是窮人過過顛沛流離生活的他又會消沉一陣,但那是后話了——看了看身旁缺了一臂,全無平日令人生厭的輕蔑神色,無精打采地漂浮在半空好似一面破舊幌子的柳還望一眼,問道:「你的手還好吧?」
『切,我是鬼,手臂撕裂這種情況也就發生的瞬間會對靈魂核心造成強烈衝擊,其後是不會有餘痛的,也就復原得花上一段時間和很多錢。媽的,你是天煞孤星轉世還是鬼哭神嚎掃把星在世?背到連接近你的鬼都會被拖累,老子之前是天真,以為傍上了個長期飯碗,誰知道跟著你凈做賠本生意。』
莫舒泰覺得柳還望的牢騷有趣,卻因為背著鐘鳴鼎無法聳肩,只好揚起嘴角一笑,回道:「我保證今後不管多雞毛蒜皮的事,都會找機會向你借貸當是報答。好在現在看來雖然你被打掉了一隻手,也不會對你的業務能力產生太大影響嘛——這幻術成效還是相當顯著啊,周圍這麼多精神高度緊張的消防隊員都被你騙過去了,沒有一個察覺到我的存在。」
柳還望也不回頭,只用自己刀削一般的側臉對著莫舒泰,連眼珠都不轉來,冷冷道:『嘖,騙你們這些凡胎的幻術,根本就是雕蟲小技——就連你們凡人也能習得,何況我們惡鬼。況且你和背上那個倒霉鬼,加起來才多大的一塊?就算我手腳全斷了,做起來也是輕輕鬆鬆。』
頓了一頓,柳還望這才眼珠頂到眼角,瞥了莫舒泰一眼,沉聲說:『小子,事已至此,我該回地府療養了。接下來的幾日,你就自己好好熬吧,可別等我一回人界,就發現你已經被惡警野鬼生吞活剝了。』
莫舒泰聞言一愣,口中表示驚訝的「啊」都還沒來得及出口,更遑論告別的話語,只見柳還望已然淡去的身形,就像被洇開的水墨一般,化成幾縷絲髮般粗細的痕迹,螺旋狀地糾成了一束,扎入了錯落著車胎痕迹和深色腳印的混凝土地面之中,連一個點狀的印記都不曾留下。
——
兩日後。
在市立醫院高層的私人病房套間之中,莫舒泰背靠一張鬆軟的四腳靠椅,手法熟練地將一隻臍橙的皮剝開、肉拆片,在一個有青色花紋的搪瓷碟子上擺成圓形,遞給了半坐在病床上的鐘鳴鼎。
雙手接過碟子,鐘鳴鼎開朗一笑,說:「你剝橙子的手法還是這麼厲害。」
「嘿。」莫舒泰又從床頭柜上的水果籃中取出了一個鮮紅的紅富士蘋果,用一把手掌長的單刃小刀利落地削起皮來,邊讓蘋果皮在自己手邊打著圈,邊回道:「在水果店打了那麼久的工,可不能太輕易就把這些手上功夫還給師傅啊。」
剛將橙肉吃掉小半,莫舒泰就將切好塊的蘋果遞了上來,當即又拿起了一個雪梨忙活起來。鐘鳴鼎見狀無奈苦笑,正要開口讓莫舒泰停下手上功夫跟他一起吃點,後者卻先起了話頭,令他要將其攔下的右掌,生生滯在了半途。
「鳴鼎,謝謝你幫我擺平了警局。」
見莫舒泰說這話時還低著頭,手上削皮的速度不自覺地加快,鐘鳴鼎咧開嘴無聲笑笑,轉過頭去,隔著被擦得透亮的玻璃,望向窗外:今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是個踏青的好日子。
「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幫你這個忙算得了什麼。」
?
莫舒泰先是一愣,再是一驚,手頭刀鋒一別,便將他左手的指頭划損,猩紅的血液在摔落地板的雪梨瓷白色的果肉上留下了一個斑駁的紅斑。
「你都記得??!」
指頭撕裂般的劇痛沒有壓下莫舒泰心中的驚異。在救下鐘鳴鼎之前,他一直擔心鐘鳴鼎醒來之時,萬一記起了自己被鬼上身後害了七個人的性命而內疚自責該怎麼應對,柳還望卻齜牙咧嘴地取笑他杞人憂天,跟他交代說被鬼上身的記憶能留存的可能是萬中無一,他才放下心來,這幾日都不做多想,只是在拘留所中靜待鐘鳴鼎醒來。在前往醫院之前,因為陳樹被上頭勒令不許再過問自己涉及的幾單案子,隨後自己也因為警方證據不足得以被釋放,莫舒泰甚至還一陣輕鬆寫意,被今日這明媚的陽光打得心頭也儘是暖意,只是如今鐘鳴鼎這句滿是感激之意的「算得了什麼」,卻恰如晴天霹靂——他只知道鐘鳴鼎鬼上身後害了人,但不知道害人的場景有多麼慘烈,他不敢想象鐘鳴鼎要是能夠將這些可怖的畫面一幀幀清晰地回憶起來,後者會受到多麼巨大的震撼和驚嚇。
鐘鳴鼎回過頭來苦笑,說:「我當然記得,如果我不記得,怎麼會一醒來就找人打聽你在哪,更不會。。你的手怎麼了?!」
捏住手腕將莫舒泰被刀划傷的左手一把搶過,鐘鳴鼎神色中滿是關切,莫舒泰卻無心注意此情此景中的曖昧有多重的同性色彩,右手連忙把小刀往桌上一拍,轉而抓住鐘鳴鼎的肩頭搖晃,語氣中滿是迫切。
「鳴鼎,你都記得多少?!被我救走之前的事還記得多少?!」
見莫舒泰神色如此急切,鐘鳴鼎不敢怠慢,一字一句緩緩道:「我、我只模模糊糊地記得我離開了家,然後受到了不知道什麼的襲擊,我就逃走了。。之後記憶就渾渾噩噩,直到我感覺到被人重擊,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了你的聲音,感覺到被你扛了起來,之後就昏死過去了。。」
「你,你說我救了你的命就是這個意思?」
「對、對啊。」鐘鳴鼎被莫舒泰問得腦中發懵,接著說:「難、難道不是你在我遇襲之後救了我么?」
莫舒泰也被鐘鳴鼎這麼一反問弄得頭腦發懵,只好連聲應是,在機械性的回復中趁機理清了思路,覺得不能在這個話題中繼續深入,連忙別開話頭,問:「對、對了鳴鼎。你的父親現在不是不在國內嗎,你是怎麼幫我擺平警局的?」
「啊?」鐘鳴鼎聞言為之一滯,顯然是有點跟不上莫舒泰的思路,但還是不加遲疑,乾脆地回答了莫舒泰的問題:「雖然我父親不在國內,但我們家的資源和關係,我還是能動用一些的。」
故意用上了「一些」,鐘鳴鼎意在謙遜,莫舒泰卻無心理會這些細節,只是依舊用迫切的眼神看著面前的鐘鳴鼎,後者感受到前者的緊張,不敢再亂作停頓,連忙繼續說:「我一醒來,見你不在醫院,問了醫生護士,知道你被警察帶走了,就連忙派人打聽找到你所在的分局,然後動用關係,搞清楚了你那幾件案子的來龍去脈,聯繫了好些人,又花了點錢疏通——其實本來警方就證據不足,拘留你都是那個叫陳樹的警官對你持疑才一意孤行,所以那些領導要麼乾脆地收了錢,要麼乾脆地賣我們鍾氏集團一個面子,迅速向下施壓,先是要求陳樹將你這幾件案子的主事權轉接給其他警官,然後接手的警官根據正常的行事流程,斷定警方證據不足,便釋放了你。」
——
手裡捏著鐘鳴鼎硬塞給他的五千元,莫舒泰站在醫院門口,心中思緒萬千,不知道現在該往哪裡去好。或許也正是因為心中思緒繁多雜亂,莫舒泰才沒有注意到明目張胆地咬在他脊背,在身後不遠處的樹蔭底下,那一雙狠毒得被清風拂過,依舊能從中迸出熾熱火花的猩紅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