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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間者

  珍瓏番外之間者


  揚州的仲秋是極美的。湖綠天藍,層林盡染,五彩斑斕。林家老宅盡得江南園林之精華,一草一木,苔痕老磚中透出歲月滄桑。服侍的人儘管謙卑,神態中依舊掩飾不住那份屬於世家的驕傲,哪怕他只是個下仆。這一切,於梁信鷗來說其實並不陌生。


  望著金黃銀杏樹下穿著寶藍外袍,玉樹臨風的林家大公子,他想起了年少時的自己。


  林家擺了一桌魯菜招待他。


  在東廠的檔案中,十二飛鷹大檔頭梁信鷗是山東青州府人士。原名梁信,孤兒,十五歲上泰山學藝。沒有人知道,他原本叫梁青山,出身松江梁氏。曾經也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子。


  當年梁家被滿門抄斬。杜之仙在牢中尋了個替身救了他。從此松江梁青山變成了山東孤兒梁信。那一年與杜先生分別時,梁信鷗以為將來還有機會再見。沒想到再見面,卻是在他的靈前。


  他並沒有花太多心思去研究穆瀾。杜之仙的關門弟子,在這局博弈的棋局中定會是極重要的一枚棋子。對已知的自己人,梁信鷗不想再花更多心思。他關注的是未來的變數,林家那位掌了家業的大公子。


  坐在銀杏樹下賞景,林家父子小心作陪,是極愜意舒適的。父子倆都沒看出梁信鷗和煦笑容倨傲姿態隱藏下的傷感。


  東廠看上了林家的產業。杜之仙得了梁信鷗的信,施恩於林家。將來,或許在東廠中,就又多了一個自己人。


  這麼多年過去,杜先生與陳二小姐不知費了多少工夫往東廠里撒棋子。也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最終將梁信鷗推上了十二飛鷹大檔頭的位置。


  杜先生說:「所有的棋子都是過河卒。你不同,你是間者。」


  孫子兵法云:知敵之情者為間。


  過河卒沒有回頭路,只能拚死往前,以命相博。


  拚命,很簡單。想成為一個間者,很難。想要復仇,梁信鷗首先要活著。活著成為雙方博弈中已方的眼睛,成為譚誠的左膀右臂,成為他忠心的下屬。


  他把自己吃胖了幾十斤。包子般的團臉,富家翁似的身材。就算爹娘在世,怕也很難將他認出來。


  為得到潭誠信任,他為東廠做事從未心軟過。私底下,都說他是笑面虎。瞧著和氣,其實心狠毒辣。大檔頭們輕易都不敢招惹他。


  梁信鷗雲淡風輕地逼著林一川親手宰了他們老林家的鎮宅龍魚。林一川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梁信鷗並不生氣。林家不肯坐以待斃,意味著林家的金錢流入東廠的速度不會快。譚誠想用這些錢去做事就不會太順。


  在東廠里呆得久了,梁信鷗經常會有一種錯覺。那個松江府的梁青山是另一個人。然而當初最的仇恨成為執念之後,為復仇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了本能。


  他離譚誠如此近,只需一伸手就能震碎對方的五臟六內腑。他不知道譚誠武藝有多高,所以從未去試探過。杜先生說的很清楚。他是間者。不是刺客。


  他沒想到,自己從單純的珍瓏局中棋變成了另一個人手中的暗棋。


  皇帝也要以他為間。


  棋局最初,局勢並不明朗。博弈之人在棋盤上的各種落子,到了中盤,對手的思路便若隱若現。


  從靈光寺梅於氏被殺之後,梁信鷗隱約覺得僵持了多年的形勢發生了變化。當然,最大的變化來自於他的身份。


  「朕想說兩件事情。第一件事與朴銀鷹有關。朕布了個局,讓朴銀鷹唯一的弟弟欠下了大筆賭債被人綁了票。他急於籌錢贖人。所以他收了朕的金明珠,願為朕所用。譚誠知曉后不久,朴銀鷹在揚州被殺。」


  譚誠在御花園遇刺,梁信鷗進宮追查線索。皇帝從彭昭儀處回到乾清宮后召見他詢問案情。然而,皇帝卻說起了死在揚州珍瓏刺客之手的朴銀鷹。殿外陽光明媚,跪在冰涼金磚上的梁信鷗後背沁出了冷汗。


  朴銀鷹是譚誠與許德昭之間的聯絡人。除掉他,會加深兩人之間的矛盾。朴銀鷹兄弟嗜賭的事是他有意透露給秦剛聽的。那枚被抵押的金色明珠線索也是他巧妙盯住各大檔頭的釘子知道的。


  皇帝不會隨便和他談論這件事。


  「第二件事和朕有關。那年朕春獵病倒,在帳中養了一個多月的病,暗中南下揚州。譚誠卻始終查不到朕是否真在大帳之中養病。」


  無涯面帶笑意:「梁大檔頭可否告訴朕,為何你不將你查到的事告訴譚誠?」


  皇權羸弱,對付譚誠,他們需要皇帝的助力。梁信鷗奉命查到了皇帝春獵的行蹤,卻隱瞞了譚誠。這兩件事只需擺在譚誠面前,他就是顆死棋。


  「朕只問你,可否對朕忠心?」


  他沒有選擇,深伏於地:「臣萬死不辭。吾皇萬歲!」


  擦去陳瀚方用石子劃下的痕迹,梁信鷗笑了。像一個行走在無邊黑暗中的人在等了許多年後,突然間看到了光。


  他與林一川並肩走出東廠。他目送著林一川策馬離開,梁信鷗抬頭望向檐下懸挂的大紅燈籠。凌晨時分這場雨下得格外綿柔,被燈籠的光映著像掛下來的一道細密的帘子。


  「適合睡覺的好天氣。」梁信鷗喃喃自語著,結好了油衣的帶子,在守門番子的諂媚目光中撐起油紙傘走進了黑暗寂靜的長街。


  丑時起,便有官員匆匆趕至宮門等待早朝。能飲著茶用著早飯,到了宮門開啟的時辰施施然前去應卯,比起站在城門樓下吹寒風不知愜意多少。官員們上了朝,他們的客人就變成管事長隨。在此沏茶吃著點心侯著主子下朝。因此,宮城對面街上十來家早點茶肆的生意都極好。


  也方便了像梁信鷗這一類當差至凌晨的人。此時正是子丑相交之時,早朝的官員尚未到來,店鋪已經開了門。他抬頭看了眼一甌茶坊的匾額,眼底閃過幾分感慨。夥計認得他,輕車熟路地將他請至了樓上雅室。


  最好的房間窗戶面朝宮城,以便官員或管事長隨能看到宮門處的動靜。梁信鷗進的雅室正好相反,窗戶朝著內院。站在窗旁望出去,早起的燭火映出一重重黑壓壓的屋檐。窗邊站著個穿黑色綉暗紋綢衫的男子,外頭罩著件黑色的披風。


  梁信鷗似早已料到,等夥計關上房門后,便跪了下去:「卑職參見皇上。」


  「平身。」無涯沒有回頭,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疲憊,「譚誠沒有讓你留下來?」


  梁信鷗搖了搖頭:「人送進了他所在的院子。今夜進宮的大檔頭他一個沒留。他手裡還有那三隻鷹。」


  「你沒有暴露身份就好。」無涯略放下了心,輕聲問道,「若是去救她,有幾成把握?」


  陳氏與許氏,誰坐江山都與他無關。他在意的只是松江府梁氏一族的八百多條性命。年輕的皇帝一開始聰明地讓他保留了自己的秘密。他明白,皇帝等著他自己選擇坦誠。他一直沒有說出珍瓏的秘密。比起胡牧山,他才是真正的牆頭草。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陳氏與許氏的兒子們居然都對穆瀾生了情。


  穆胭脂要穆瀾死,譚誠根本不在意穆瀾的生死。而這兩位主子卻都想救那個靈動的女子。可這都不是他這等小人物所能左右的事情。


  梁信鷗就事論事:「一成也無。譚誠的東小院如同蜘蛛的巢穴。蛛網四布,如有人闖入,如同粘在網中的蟲,難以掙扎。」


  「殺譚誠有幾成把握?」


  留在譚誠身邊這麼多年,這個問題梁信鷗想了千百遍,回答得毫不猶豫:「行刺於他,卑職沒有把握。」


  良久,無涯淡淡說道:「再嚴密的網也有漏洞。那個人可以動了。」


  「是。」


  無涯走到牆邊,伸手推開了一扇木門。梁信鷗看著他,突然心血來潮開口道:「皇上,臣還有一事稟告。」


  他看到皇帝謫仙般的臉露出一抹戲謔的笑容:「如果你說你認得陳丹沐,是珍瓏中人。朕既往不咎。只看你將來的忠心。」


  梁信鷗撲咚跪倒在了地上,心裡苦笑不己。皇帝早就猜到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救了自己一命:「臣謝皇上不殺之恩。臣想回稟皇上的是另一件事。」


  一件關於陳瀚方與於紅梅拚死相守的秘密。


  他找到了陳皇后的兒子。


  他跪在地上,看不見皇帝的表情。屋裡的空氣因為久久的沉默變得靜滯。梁信鷗開始後悔,這個消息也許會要了他的命吧?


  「朕知曉了。朕會記得你的功勞。」無涯輕聲說完,閃身離開。


  再無動靜之後,梁信鷗方扶著桌子起身。圓臉上浮起百年不變的笑容,他心裡很是感激。他再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年輕的皇帝胸襟開闊,是明君。


  胃口極好地吃完一整鍋熱氣騰騰的砂鍋麵線后,他才騎馬離開。長街上已經有官員上朝的轎子出現。梁信鷗搓了搓臉,拍馬馳向國子監的方向。能撕開那道口子的只有一個人:譚弈。


  這麼多年卧底東廠,梁信鷗查出最有價值的消息是,身為太監的譚誠曾經對一個女子動過情。而這個女子是有婦之夫,譚弈的親生母親。誰都不知道譚誠為何會殺了反抗不從的夫婦二人,卻收養了她年幼的兒子譚弈。


  原因並不重要。梁信鷗只需要向譚弈揭露這個真相。讓譚誠最信任的義子成為破局之人。


  梁信鷗從來沒有偷進過譚誠的密室,雖然他曾經無數次想進去一探究竟。或許他能活到今天沒有被揭破身份,便是因為他忍住了。


  說服譚弈的東西只有一張畫像。譚弈生母的畫像。她與陳二小姐陳丹沐,年輕時的穆胭脂有著七分相似的容貌,讓精於發現細節的梁信鷗略一調查收養譚弈時的線節就探知道了譚誠不為人知的秘密。


  梁信鷗將畫師精心畫出的小像送給了譚弈,親厚如待自家子侄:「你一直想要你母親的畫像,成了。」


  「多謝梁叔。」


  譚弈的臉色由驚喜到驚疑到隱怒,梁信鷗知道他已經開始懷疑。只要譚弈再查當年被收養之事,就會知曉父母被殺的真相。


  手撫在譚誠胸口的傷處,臉色依舊平靜。梁信鷗卻分明感覺到一股血直衝入腦中,心跳如雷。掌力終於吐放,狠狠擊碎了譚誠的心脈。這一刻,情緒如同被大堤崩塌的洪流,傾泄而出。


  他終於手刃仇人!

  「我一直是二小姐的人……」


  梁信鷗如此告訴譚誠。


  搖漿返回大船,月夜下的江面上只有他孤獨的身影。望著燈火通明的東廠戰船,他心情複雜之極。杜之仙已亡,穆胭脂也已死去。他再不是珍瓏中人。將來,他只會是皇上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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