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人非物非事事非
韶華手中的動作一頓,隨即又故作無事地繼續撿杏,端華在那裏自言自語地分析,韶華這兒的思緒早跑的沒影兒了。
韶華被那句“他看你的眼神像不像再看另外一個人”觸動了。她在回想魔君與她相處時的情形,似乎,每一次見麵,魔君都十分沉默,總能覺得他的沉默其實是心中有事。而且,就像端華說的,魔君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像是穿透她的皮囊搜尋她的靈魂。頂著這種目光和魔君說話並不好受,他的目光像是一隻擅於侵略的魔爪,要將隱藏在她身體裏的靈魂拘出來。
當時,韶華隻當是魔君習慣性的君威令他的眼神如此犀利,現在想想,難道真如端華所說,他隻是想透過韶華看到另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人以解相思?
“不過這種可能也不太能令人信服,你想啊……”端華說:“魔界之主可是個隨時隨地都被人盯著的位置,若魔君真的神誌不清,可能早就被那些覬覦之人趕下台了。不過魔界之人的腦筋大多非常人所能理解,他們魔君的神智有些問題在他們眼中可能還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韶華站起身,,竹筐中的杏已經滿了。
她想,現在這樣猜來猜去,猜得再有道理也無濟於事,還是要等當事人親口承認才能水落石出,於是也不必在這裏浪費精力,拉上端華,帶著一筐黃杏飛回了山頂。
雲疆這次閉關比以往的時間長了些,秘法的懲罰早在五天前已經過去,不過他一連十五天都沒有露麵,為的就是在暗中觀察韶華的舉動。
他怕韶華已經恢複了前世的記憶,卻因暫時無法接受這一轉變而故意掩飾,不過,通過這五天的觀察,雲疆可以確定,韶華確實沒有恢複以前的記憶。雖然他不懂為什麽,竟連濯鳳池水也不能複活妃寧,但是他卻因此鬆了口氣,小青藤還是原來的小青藤,他沒有失去與他相依為命八百多年的徒弟。
對於妃寧,雲疆是自責的,他從未想過不讓親姐複活,相反,千年前他拚盡全力地保住飛鳥的魂魄製造出小青藤就是為了複活妃寧。可是千年的時光過去了,新生的妃寧並沒有妃寧的記憶,從開智起便如同初生嬰兒一般一步步、一年年被雲疆撫養教導,在雲疆心裏,小青藤和妃寧完全就是兩個人,而顯然,雲疆更愛小青藤多一點。
愧對妃寧,也心疼將銘,雲疆知道這千年裏將銘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至高的地位並不能給予人內心的快樂。
妖族滅族,他雲疆僥幸活下來卻選擇了逃避,而將銘的活著卻是他痛苦的根源,將銘寧願當初隨著妖族一起毀滅,也不願孤零零一個人活到現在,所以將銘的活是痛苦的活。
將銘沒有像雲疆一樣逃避,相反,他直麵這個世界給他的所有苦樂,隻是他為人太過執著,太過放不下,所以即使有快樂的事情找上他也會被他周身陰鬱孤苦的氣質排斥千裏,所以這麽多年來他的生活中隻有痛苦,所以他成了魔。
雲疆心疼將銘,妃寧的存在是將銘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也是令他快樂的唯一源泉了,如今妃寧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複活,這對將銘的打擊可想而知。
今天山上除了雲疆,韶華和端華都去了山下。
雲榕山上的黃杏都是無靈氣的凡物,韶華是吃不進口的,端華對吃食本無興趣,於是那一筐黃杏做出來便在山中晾了幾天。
今日一早韶華突然想到五十年前的尹氏兄弟,特意問了端華,才知尹世通仍在山門中修行,而尹耀早在韶華進了輪回鏡後便被送至山下農家撫養。尹耀不忘當年替兄讀書的誌向,不負所望考上了人間新朝的三甲探花。其時,尹耀才二十五歲,正式新朝內穩外安的光景,新皇重開科舉,尹耀便是當朝第一位探花郎。
哦,對了,既已成人,自然是要取字。尹耀加冠之時,因學識得前朝大儒賞識,便得這位大儒賜字,名為世昭。這倒是很符合尹耀的為人稟性。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耿直,尹世昭處世磊落,進退有度,讀書時便已顯露出其為民為善的心誌,所以“昭”字於他再合適不過。
韶華二人不在山上,去的便是這位昔日小友、當今探花禦史的府邸,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來,所帶的禮物便是剛剛做好的一籃鹽漬杏脯,一籃杏幹。二人為了不使尹世昭傷感唏噓,還特意化作了五六十歲的年老模樣,不想二人玩心大起,便頂著這副模樣,一路攙扶著走到了尹禦史府。
山中寂寂,雲疆不用隱藏,盤膝坐在竹屋的屋頂上打坐修行。輕風似無,衣擺不起,隻有發絲一起一落。
山下有一黑衣男子一步百米而來,雲疆緩緩睜開眼睛,輕輕歎了口氣,抬頭看去,那人以至眼前。
“你等等吧,韶華下山會友去了,晚上便能回來。”雲疆的眼睛並沒有看他,眉頭皺得為不可察。
“我不是來找她的。”將銘說。
雲疆這才看向他,修至將銘這個境界的人是不會生病的,但雲疆還是能看出他的憔悴。
將銘道:“我來是問你妃寧肉身和茯藤種子融合的詳細情況的。”
雲疆站起來,站到屋角上。
“當時,姐姐的肉身破碎,無法再容納魂魄,而那時這片戰場上的所有生靈都失去了生機,隻有我手中的一粒茯藤種子,我別無選擇,隻得將姐姐的肉身融進了種子裏,作為引導魂魄進入種子的媒介。本來我是想,茯藤不能化形,等日後我恢複元氣,再替姐姐找一個肉身,誰知我施下妖族秘術、遭受天雷之後,實在支撐不住,竟一下子昏睡了百年,醒來時,韶華也已在土中沉睡的一百年之久。那時我無法化形,僅能靠本能吸收靈氣,以望能夠再度擁有人形。可能是我有意識的吸收靈氣觸發了種子的靈性,我意外地發現那種子也漸漸地開始自主吸收靈氣。後來我便引更多的靈氣供種子吸收,一百年後,茯藤終於發芽,然後便像所有妖精一樣生智化形,隻不過可能是因為姐姐之故,也可能是茯藤天賦,韶華修行起來比之議案妖精要快上許多也容易許多,就是每次曆劫她曆的都是九道紫色天雷,不因修為低下而減少,也不因修為提高而增多。”
雲疆知道不與將銘說得明明白白將銘是不會罷休的,於是便一口氣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話說完了,二人俱是長久的沉默。
雲疆到底與將銘是幾千年的生死兄弟,見將銘痛苦,他也不忍,於是便勸說道:“濯鳳池水可能對韶華的茯藤之身無用,不過這世上萬物相生相克,總有一種東西能解開茯藤對妃寧魂魄的束縛,你不要灰心。”
將銘側頭看他,良久不語,又將頭轉回,語調平淡地問:“你為什麽叫她韶華而不是妃寧?”
雲疆啞言,不知如何以對,這並不是簡單的稱呼問題。
將銘又問:“她開智時,你為何不與她說明她的身世?”這句話前半句還說得平靜,越說,語氣越是淩厲,將銘生氣了,他怪雲疆的隱瞞,若非他隱瞞妃寧的身世,就不會是如今的局麵,若非他隱姓埋名,或許將銘早就找到他們,早就與妃寧相認了。
雲疆別過頭,他有些緊張。說到為什麽隱瞞,雲疆其實也是恨自己的,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逃避。韶華生智時,雲疆發現韶華並無妃寧的記憶,那時,他還傷心了一陣。不過他轉念一想,其實什麽都不記得也好,妖族滅族,親人死去,這些事情對他們來說是一輩子也解脫不開的痛,或許這是上天的意思,讓姐姐不再受到過去的牽絆。這麽一想,雲疆便再未生起過告訴韶華身世的念頭。他本人也不想再與過去有什麽聯係,便隱姓埋名,打算與韶華開始新的生活。
又是長久的沉默,二人站在屋簷上,眺望著遠方的群山,心緒紛亂。
雲疆打破了沉默,他問:“你有什麽打算?”他知道將銘是不會放棄複活妃寧的,所以他問這話的意思是“你打算如何對韶華”。
“不知道。”現在還沒有想到辦法。
將銘問:“你就一直呆在仙界了?”
雲疆點點頭,沒說話。
“不想去瞧瞧妖族的老朋友?”
雲疆淡淡一笑,笑意未達眼底,“妖族中還有老朋友?”
將銘輕蔑地揚了揚嘴角,他覺得雲疆變了很多,變得根本不像以前的允襄了。他也覺得自己變了很多,變得再也回不去以前了。他們都回不去以前了。
“要不要去魔宮轉轉?”他問。
雲疆笑問:“帶上韶華嗎?”
“自然。”
“那我可要把端華也帶上,隻帶他師姐去他會吃醋的。”
將銘轉過身直視著雲疆,“你這兩個徒弟收得很好,尤其是這隻神龜。”
雲疆驚訝道:“你可別跟我說你看上了我的二徒弟,我是不會把他讓給你的!”
將銘:“我沒想過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