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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八章王都論武(十七)

  凌飛腳步匆匆地行進來。


  先抬首看了眼寧氏,然後又看了下沈霓裳,這才同寧氏見禮:「娘。」


  寧氏面色和藹,上前拉著凌飛的手上下審視一番,嗔怪道:「怎麼頭髮也不擦乾就來了?」


  凌飛換了一身衣裳,但髮際還帶著濕潤,顯然來得很匆忙。


  寧氏心中不快。


  「兒子無事。」凌飛又看了眼沈霓裳,遲疑道,「娘在同沈姑娘說什麼?」


  沈霓裳沒有作聲。


  寧氏眼底陰冷之色一掠而過,面上卻淡淡笑道:「沒什麼,方才誤會了沈姑娘,後來你說了娘才知曉,沈姑娘是客人,娘誤會了人,自然也得說一聲才是禮數。」


  凌飛聞言面色一緩,寧氏見狀眼底冷色又是一閃。


  「時候也不早了,娘今日就在這兒歇下?」凌飛開口問。


  寧氏瞥了沈霓裳一眼:「不了,我回府。」


  說罷,就喚古嬤嬤去準備,凌飛也不多勸,只親自將寧氏送上了馬車,目送馬車遠去,這才折身回了內院。


  猶豫了須臾后,凌飛還是去了流觴院。


  妙真很快出來開門,一見凌飛也沒露出多少意外,只道:「小姐在書房。」


  凌飛怔了下,提步進去了。


  沈霓裳捧著一本書,正閑適懶懶地翻看著,妙真將凌飛引進書房,奉上一盞茶后就退了下去。


  凌飛站在門內,有些不自在。


  「坐吧。」沈霓裳放下書冊。


  凌飛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下。


  「藥性過了?」沈霓裳打量他。


  凌飛耳根發燙,胡亂地點了下頭,有些不敢看沈霓裳的眼睛。


  「藥性雖是過了,多少還是會虛弱些,今日還有兩場比試,還得多加小心。」沈霓裳道。


  凌飛又點了下頭。


  屋中寂靜了一刻。


  片刻后,凌飛才出聲問:「我娘……她沒說什麼吧?」


  沈霓裳挑眉看他,似笑非笑:「你覺得你娘會說什麼?」


  凌飛滯了下,可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不是傻子,相反,他算是極為敏銳的那種人。


  早前一進去,他就察覺到當時的氣氛有些不對,無論是寧氏還是沈霓裳情緒都有些怪異,在他進去之前,應該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你娘恐怕是誤會了什麼。」沈霓裳看著凌飛,「她說要去雲州提親,還許諾讓我進恩侯府做側室。」


  凌飛驀地一怔!

  「不過我已經同她說清楚了。」不待凌飛說話,沈霓裳又道,「但我不知她是否打消這個念頭,所以明日若是有機會也方便的話,我還是希望你同她說一聲。你也知道,我此番出來是瞞著府里的,倘若你娘真派人去了我家,到時會很麻煩。」


  凌飛只覺心中五味陳雜。


  果然是有事情發生。


  但他還是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事。


  一時間,凌飛只覺心中滋味難辨。


  寧氏竟然主動會替他提親,這一出是凌飛完全沒有想到的。


  在聽得沈霓裳說完頭一句時,他在震驚之餘,多少也有那麼一絲期待。


  可一轉眼,沈霓裳就將這一絲期待抹殺了。


  雖然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但真的聽到那一剎那,還是難掩失落。


  「霓裳,」糾結許久,凌飛突然抬眸定定,語聲輕輕,「我——」


  但沈霓裳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凌飛,你知道我想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么?」在凌飛第一個「我」字出口后,沈霓裳也輕輕出聲,燈火融融之下,那一雙黑琉璃般的杏眸靜靜望來。


  這一瞬間,這雙眸中沒有其他的情緒,只是平靜、坦然、而真摯。


  如同秋天的湖水一般靜謐澄凈而又安然,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凌飛一觸之下,不由自主地頓住了口。


  「我原先身體很不好,」沈霓裳輕聲道,「……很不好。所以旁人能做的事情我都不能做,旁人能去的地方我也不能去,甚至我身邊的人從來不敢讓我太開心也不敢讓我不開心。而我自己,雖然心裡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想嘗試的事情,想去的地方,但我都不能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害怕死,但是,對我身邊的人而言,他比我自己更需要我活著,我不想讓他失望,也不想讓他擔心。」


  燭火映出沈霓裳雪白的面頰,她臉上的神情有些悠遠而眸光在這一刻也顯得朦朧。


  凌飛怔了怔。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好了。」沈霓裳唇邊綻放一縷笑意,眸光也亮起來,她凝視著凌飛,「你知道這種感受么?……雖然最愛你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但你會覺著冥冥中是他在保佑你,他向上天求來機會,讓你脫胎換骨,讓你得償所願。你會遺憾他沒有看到這一切,但你卻會相信,他一定在守護你,陪著你。因為你知道,這個世上,他是最希望你活得自在的那個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一生,一定不能辜負,也不能隨意屈從。因為他知道你的心愿,所以給了你這樣一個機會,讓你把之前所有的遺憾都有機會彌補回來。那些沒嘗試過的事情,那些沒能去過的地方,只要心嚮往之,皆可自由而行之。」


  沈霓裳坐在椅上,微微側身偏首,書案上的十字紗燈中的燭火微微跳動,她面上也有光影在跳躍,可這一瞬間,她的眸光卻是凌飛從未見過的驚人熠熠閃亮,仿若流光溢彩一般的動人,勝過世上所有最華貴的寶石!

  而且,這種驚人的閃亮中還透著一種無以倫比的堅決,就如同她的語聲一般,分明是溫柔輕輕,可是凌飛卻從中聽出了一種寧為玉碎的決心和堅持。


  這是一種沒有人可以改變的執著,是獨屬於眼前這個少女的人生信念!


  這一刻,凌飛忽然生出一種感覺,無論是他,還是寧氏,還是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讓眼前的這個少女違背自己的內心。


  無論是地位財富,還是威逼脅迫,她都不會真正屈服。


  她永遠不會甘於做一隻金絲雀,莫說是恩侯府區區側室之位,便是天下最華麗的鳥籠,她也一定會千方百計的逃離。


  他並不知沈霓裳話中的「他」不是「她」,他也沒將這話想到別處去,只是當成了沈霓裳早年的經歷。


  凌飛震驚動容而怔忡。


  震驚是因為他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一段話,動容是因為他能看出也能聽出其中的情真意切字字誠懇,而怔忡的卻是此刻心緒的複雜。


  他知道自己方才原本想說什麼。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對一個女子動了心。


  這種生平首次感受的感覺,讓他覺得陌生新奇之餘也同時心生愉悅,他分辨不出這樣的感覺是一種什麼樣的程度,他只知道自己在患得患失,知道自己會妒忌她同穆清之間的默契和秘密,甚至,他會為了這種感覺向寧氏撒謊,在中了葯之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想回到她所在的地方……


  更甚至……


  明知道她已經回絕了寧氏之後,還想同她袒露心悅……


  可是,沈霓裳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打斷了他,她搶先開了口,用了那樣一種溫柔和堅決的目光和輕柔卻堅定的語聲告訴他她的所願,讓他沒有辦法再開口。


  因為,他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分明是拒絕,卻讓他無話可說,也無法生出半分怪責。


  世上再沒有比眼前女子更狡猾更聰慧,也更討人……喜歡的了。


  凌飛以手扶額,低低而笑。


  他拋不下家族,沈霓裳也不會改變信念,也許,這樣便是最好,無論對她,還是對自己。


  沈霓裳只眸色沉靜安然看著凌飛,並未有問他為何笑,也沒有再說話。


  再曬然一笑后,凌飛再抬首已是平靜如常,甚至他的面上還帶出微微笑意,語氣也恢復輕鬆自如:「還真沒聽你說過,你原先生過重病?」


  「嗯。」沈霓裳點頭。


  「那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凌飛望著沈霓裳頷了頷首,如知己般推心置腹,「千山萬水走遍也需駐足,你難道想這樣過一輩子?」


  「我確實沒想那麼遠。」沈霓裳輕輕一笑,眸光深邃而認真,「我也不知道我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不會選擇什麼樣的生活。」


  沈霓裳的面上也透出一種輕快之意,凌飛捕捉到后,雖說已經明了,但人心不由人,終究是難掩心中那一瞬間的澀然。


  「我眼下只想把不忘居的生意做好。那天你們同我說的話,我後來也想過,確實大有可為。」沈霓裳見凌飛垂眸不語,心裡也有些歉意,但這些話她卻是一定要說的,心中嘆了口氣,她語聲誠懇道,「方才那些話,我從未同人說過。而原先,我也從未想過要同人說。可是如今咱們是朋友,我的確不怎麼喜歡恩侯夫人,但我知道你同她是不同的,對待朋友應該說真心話。這些話,有一部分我也同司夫人說過。我也不瞞你,我確實有脫離沈家的想法。我也答應過她,有朝一日要帶她走出雲州,自由自在的過日子。眼下,除了這個心愿,我真的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屋中沉靜了須臾。


  凌飛的沉默讓沈霓裳看向凌飛的目光也不禁露出一絲緊張。


  她是真不願因為此事在兩人之間留下芥蒂,她不是那種很容易接納人的性格,迄今為止,真正被她當作朋友的人也就這麼幾個,她是真不願意失去這一份友誼。


  凌飛一抬眼就見到沈霓裳眼底的這一絲緊張,愣了一下后,他驀地輕笑起來:「怎麼了?怕我惱羞成怒?」


  沈霓裳這才放心下來,也笑著點頭,倒是幾分認真:「是怕你不認我這個朋友。」


  「小爺是那等小氣的人么?」凌飛挑眉斜眼,「多大點事兒?」


  沈霓裳無奈搖首:「你還好,我還真怕你那位娘。」


  「我娘她——」說到寧氏,凌飛也不免略帶歉意,「她也是為我,還請你莫要見怪。」


  沈霓裳垂了下眼帘:「放心,你是你,你娘是你娘,我分得清。」


  就算再看凌飛的情面,但沈霓裳還是不願意說違心之言。


  寧氏早前的言行實在觸犯到了她的底線。


  哪怕寧氏再對她口出惡言,她也許都不會放在心上,但寧氏竟然將主意打到雲州去了,牽連到了司夫人,這一點,沈霓裳實在無法忍受。


  她不會當著凌飛說司夫人的壞話,但不表示,她就要表達諒解。


  凌飛看出了沈霓裳還有情緒,他沉默了一會兒,自嘲一笑輕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是我娘親生的。」


  沈霓裳聞言一愣,這一點,她自是知曉的,但凌飛從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身世。


  沈霓裳沒有第一時間介面,只看著凌飛。


  她知道他應該還有話。


  「我親生母親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凌飛看了沈霓裳一眼,眼帘半垂道,「我小的時候並不知道,仗著我娘疼我,在府里也有些霸道。我五歲那年,有一回,我二姐得了一匹小玉馬,我非要吵著要,我二姐不肯給我,我就去同我娘告狀,我娘就命令我二姐把小玉馬給我,我二姐氣極了就扇了我一巴掌,我一怒之下就當著我二姐的面把小玉馬給摔了。我二姐氣得大哭起來,我大姐也哭了,問我娘是不是為了一個奴婢生的賤種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要?我現在都還記得我娘當時的模樣,她一句話都沒說,就讓兩個姐姐出去了。」


  「……我那時還有些沒聽明白,就問我娘,誰是賤種?」凌飛頓了下,「我娘把我攬在懷裡,同我說,我的親娘的確是個丫鬟,但卻不是一般的丫鬟,她同我娘一道長大,情同姐妹。我親娘生下我后大出血,臨終前把我託付給她,她答應了我娘,會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她說,在她眼裡,我就是她的親生兒子,誰也不能說我一個不好,我兩個姐姐也不能。這麼多年,她確實也是這般做的。府中但凡有下人敢嚼舌根,被她知曉了,她從未輕饒過。而我那兩個姐姐,也因為我,同她越來越疏遠。出嫁這麼些年,她們也極少回府。霓裳,如同你對司夫人,我確實欠我娘良多。她或許有不好的地方,可普天之下,唯獨我——沒有怪責她的權利。」


  凌飛說完,抬眸定定看向沈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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