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三個心愿
方玉環生日這天,江川堯被江鶴鳴叫回江家。
他回到江家剛入夜,夜裡七點整,江家一樓燈火通明。
南山花園的雪比其他地方掃得更乾淨一點,尤其踏上江家台階,每一塊地磚都是潔凈到一絲腳印的痕迹都沒有。
然而這個家,透著由內而外的腐朽之氣。
尤其每到森冷的冬季,梧桐遮擋了陽光,只有稀疏的光穿過琉璃色的玻璃窗戶,透著微光空氣塵埃緩緩浮動,靜寂而消沉。
一個家的氣質基本由女主人決定,因為這個家的男主人對家的感情只有在這個家為他帶來利益。
今天把他叫回江家,江鶴鳴自然在家,人坐在鍾靈對面吃著一碗羹。
雲萊之行之後,鍾靈在療養院呆了好久,上個月才從裡面出來。她轉頭看向他,目光少了怨氣,多了一絲茫然感。
不是真的她變了,而是藥物控制了她的神經,放鈍了她的感受。
比起江鶴鳴,鍾靈居然第一個叫住了他名字:「堯堯……」
江川堯腳步一頓,單手放在褲袋轉過身,目光怪異地看著鍾靈,鍾靈同樣怪異又茫然地看著她。
她面上沒有尷尬,而是驚訝,彷彿困惑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稱呼他。
許久她放低聲音開口:「你晚飯吃了嗎?要不跟你爸爸一樣再吃點?」
江川堯:「……」
真是見鬼了,記憶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場景。江川堯記事很早,兩歲之後的事基本能記到現在。在七歲之前,他在這個家一切正常,鍾靈也像正常的母親對待他,即使眼裡沒有太多愛意,也做到了母親的本分。
他七歲鍾靈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他就被送去了全日制託管學校。
之後鍾靈時不時犯病,正常的時候冷漠,不正常的時候發瘋,倒很少像現在這樣遲鈍而怪異。
江川堯走到餐桌,家裡又換了新傭人,一樣是沉默的形象。
七歲之後,江川堯對家裡的傭人阿姨都沒了概念,只有榕湖九里的李姨和李叔確確實實跟他產生過感情,只是在他去了寄宿學校他們也離開了江家。
在江家,會不會做事問題不是很重要,但要會做人。
江鶴鳴要求的「會做人」,不是玲瓏心麻利手腳,而是永遠要適當地閉上嘴巴,和關上耳朵。
鍾靈抬著視線望向他,眼神原先的凌然蕩然無存,莫名多了一絲渴望。
江川堯在鍾靈的渴望目光里,坐了下來。
一碗蓮子百合羹已經放在他面前。
桌上留著未撤的飯菜和煲湯,幾乎從未動筷過。
江川堯沒有看江鶴鳴,望了望鍾靈,鍾靈朝他虛虛地扯起一個笑,開口說:「堯堯,你怎麼那麼不聽話呢,家裡給你安排未婚妻你不喜歡,家裡給你安排工作你不做,你怎麼能這樣不聽話?」
江川堯目光微閃,透著審視。氣質安靜而逼人。
鍾靈終於沉下來,又冒出一句:「你這孩子,小時候就頑皮。」
鍾靈在說什麼糊塗話?
她以前只是情緒犯病,現在是腦子犯病嗎?他小時候根本不是一個頑皮孩子。
他小時候在江家一直都是孤單而寡言,他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畫畫……他小時候對色彩很敏感,對畫畫這件事很擅長,輕輕鬆鬆勾勒人物。當時有人拜訪鍾靈,都誇他遺傳了鍾靈的天賦,以後也能當個天賦極高的畫家。
人的變化很大,他小時候也以為自己一直畫畫,但他已經多年沒有拿畫筆。畫畫這件事過於讓思想沉浸放鬆。對他而言,不管沉浸還是放鬆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你等會吃好,來書房找我。」江鶴鳴放下筷子,吩咐道。
江川堯沒有胃口吃這碗蓮子百合羹,放下手中調羹。
對面,鍾靈惶惶地冒出聲:「怎麼一口也不吃啊。」
江川堯有點搞不懂鍾靈演什麼,在這個家最好的生存法則就是將自己脫離其外。
但鍾靈的面色看起來太脆弱了,她本來就清瘦,生了一場大病之後整個人更是瘦骨嶙峋,手背青筋暴露,手骨凸顯。
江川堯收起目光里的探究,問:「你最近身體怎麼樣?」
鍾靈語速慢慢地講話:「挺好的……就是有點不記事,渾渾噩噩。」
江川堯站在鍾靈旁邊,手輕輕一抬,落在鍾靈坐著的椅子靠背,漫不經心地相勸一句:「那你好好養身體,我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鍾靈張嘴。
江川堯站直身,下了地下室。
-
江鶴鳴的書房在江家朝北的負一層,江家整個房屋坐南朝北,地勢卻南低北高。靠北一角挖了兩層地下室。江鶴鳴在書房在上,下面是他各類珍藏。
他坐在大班椅上,身後高高懸挂一幅山水畫,影影綽綽山水畫里隱約勾出一個女人背影。
江川堯沒來幾次江鶴鳴的書房;上次過來,這幅山水畫還不見有。
「這是我從你大伯那邊討來的,跟客廳那幅一樣都是他親手所畫。」江鶴鳴主動解釋,還打趣一番,「他以前很愛水墨畫,如果不是美院考入政法學院,他現在可能就是一個教畫畫的。」
江川堯身姿卓然地站在大書架旁邊,看了看江鶴鳴平時看的書籍類型,清一色經濟政治類型。
產業發展到一定高度,經濟和政治就很難分出來了。
「你這次考入檢察院,他允許你做你想做的事,但要怎麼做你心裡要有數……」
江川堯嘴角隨意一彎,渾然不在意江鶴鳴所說的有數是什麼方面有數。在他即將成年,江鶴鳴從不隱瞞,他並非他所生的事實。
為什麼他會在江家,因為他是姜嘯信和外面女人的私生子,姜嘯信能順暢高升除了自身能力優秀,還因為姜嘯信得到了一位高官女兒青睞。
江鶴鳴和鍾靈為了富貴收養他,完美地替姜嘯信掩蓋住他的形象和前程。
他成了江鶴鳴和鍾靈兒子,反正江姜本來是一家人。
姜嘯信自己那邊還有一位獨生女,從小送出國外,妻子也已經是加拿大戶籍。姜嘯信倒是也想將他送出國,被江鶴鳴千方百計留下了。
留住他,就暫時留住了江家富貴。
但,這份富貴遲早會被收回去——
明者見於無形,智者慮於未萌。
江鶴鳴又怎能不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江家已經擴展海外業務,只是瞞著姜嘯信而已。
如果說江鶴鳴和姜嘯信以前是一條心,現在早不是了。姜嘯信或許也察覺了江鶴鳴跟他不是一條心,頻頻威逼江鶴鳴適可而止。
江鶴鳴又豈能放棄自己費盡心思打造的商業版圖。
甚至當年為了……
江鶴鳴問起毫無相關的一件事:「林春生出事了,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江川堯懶倦垂下手,回話:「我怎麼會知道?」
江鶴鳴:「林春生的女兒,你拒絕了她。」
江川堯淡道:「我拒絕林春生女兒,是因為我不喜歡她,沒其他原因。」
江鶴鳴呵了聲,顯然不信的樣子,抽屜一拉從裡面丟出一疊文件,指著問:「那你那些車子手錶怎麼回事?你讓呂秘書給你買來轉手你又找人賣掉……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江川堯攤手,抱歉地說:「跟朋友私下做了一點生意,虧了錢,就用車子手錶抵上。」
「不是對做生意不感興趣嗎?」
江川堯仍是二世祖不靠譜的說話方式:「我對做生意不感興趣,但投資不一樣,圈子裡幾個差不多的誰不玩一些投資。」
江鶴鳴把轉售協議的複印件遞給江川堯:「你有興趣玩投資,怎麼不來問問我?」
江川堯淡淡扯嘴:「我投資的領域跟你不一樣,都是年輕化的行業。」
江鶴鳴眼珠子打轉,似乎在判斷江川堯的話。他是不相信江川堯會想脫離這個家。
沒有兒子……沒有人會捨得放棄。
對江川堯而言,江鶴鳴的理解是還在叛逆期。就如他一直對江川堯的認識,初高中就叛逆;當時他和趙家的事,還是他這個當「父親」的幫忙擺平。
江川堯表現越不靠譜,他對江川堯就越安心。
江川堯要的那點錢,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他也不能太委屈了姜嘯信的兒子,對江川堯基本是有求必應。
如果江川堯有心吃裡扒外,他也是防不勝防。
最後,江川堯走出江鶴鳴書房,江鶴鳴試探地講出一件事:「林春生出事,據說是中央檢查組下來,他們手上有一組名單,會一一查實……你進了瀾市檢察院,知道這個事嗎?」
江川堯背對江鶴鳴,雙肩平直而有型:「你太看得起我了,我這種混子怎麼會知道這些。」
江川堯書房上來,鍾靈還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江川堯瞧了她一眼,鍾靈也回頭看他一眼:「你晚上不留這裡?」
江川堯:「有事,回瀾市。」
他走出江家大門,一道清冷的身影掠入他視線。
是肖嶸。
「肖教授好。」
「我過來看看鐘老師。」肖嶸朝他招呼致意,從他身邊走過,一步步踏上江家的台階。
風聲呼嘯,肖嶸面龐白冷如天上的月光。
江川堯回頭注視地看了眼,肖嶸身材削瘦骨架泠然,居然跟某人十分的相似。
-
江川堯給白芒打電話,本要搭她回學校。
白芒接到江川堯電話,人已經在路上。
貴妃生日會結束,她和方子欣就從寧市打車回瀾市東南大學城。
下車前,各拎走一個蛋糕。
方子欣比她先下車,白芒讓司機將車停在瀾市西門,待她推開車門下來,一張疏冷又溫柔的臉不期而遇地出現在不遠處。
江川堯孑然孤單地站在夜色里,看起來讓人又冷又暖。
白芒等著他走來。
江川堯上前,她近距離看他面上的笑容,更有溫度。
「怎麼又偶遇了?」
江川堯唇角上翹,笑容又明顯一分:「不是偶遇,是特意跟你相遇。」
白芒微微抬頭,故意不識趣地說:「沒想到你是那麼纏人的男朋友。」
江川堯輕輕嗯了聲,老實承認:「好像比預想的纏人一點。」
兩人面對面站著,江川堯穿著長款黑色羽絨防風外套,敞著穿,裡面是米色毛衣,比起穿大衣的江川堯,今天的江川堯不管穿著還是樣子都像極了校園風帥哥。
白芒腳上踏著短靴子,身上是短款羽絨和牛仔褲,袖口是寬大樣式,收口是黑色針織衫,牛仔褲是寬鬆范兒。
比起夏天,厚實的冬裝讓白芒多穿出了半個自己。
白芒和江川堯一起走進大學城,江川堯也沒事情找她,就是過來簡單陪她走一段路。
夜裡的冷風掠過長長窄窄的校園小道,頭頂的半圓月晃兒晃兒。
白芒白凈臉龐不知不覺添上一點笑意。
熱鬧之後最怕孤寂。
昨天參加了白蕙作品的發布會,今天又為方玉環過了生日,前面方子欣下車的時候白芒心裡居然有點惆悵。
雖然回來的車裡,都是方子欣碎碎叨叨地在說話。
她幾乎全程安靜。
方子欣說的自然都是林家的事,除了最開始幸災樂禍,說著說著也流露一絲複雜情緒。有扼腕也有唏噓,不是針對傲慢自得的林家,而是對家庭和個人命運的感嘆。
「雖說教育上丁明薇更厲害,但是做人做事方面……我家貴妃不知道強丁明薇多少……我相信我家一定能起來,但林家就難說了。林春生就是林家大樹,丁明薇就是纏繞樹的藤,樹倒了藤自然也掉了」
「貴妃和老丁,可不是樹和藤的關係!為什麼老丁疼我,因為老丁都知道這個家靠的不是他而是我媽!」
「至於林直和林笙,林家出事,對林直的影響肯定大於林笙。」
「林家垮不垮不知道,但等判決書下來,肯定黯淡下去。…
方子欣左右分析,又感慨老丁出事方玉環照舊操持一個家實屬牛逼。
「白芒,你覺得呢?」方子欣說完還在意地問了問她想法。
大概她的沉默,似乎讓方子欣略感不快。
白芒覺得方子欣未必不知道方玉環的能力,只是面子作祟又過於口直心快。
「當然,你媽厲害著呢。」
……
……
「白芒,我們明天一起做個基因檢測吧。」江川堯突然提出建議,他已經將她送在宿樓下,冷靜的話夾著風一起掠過白芒的耳。
白芒愕然地抬起臉。
江川堯保持冷靜,說出理由:「或許,我們不是呢?」
白芒:「……」
好一會,「如果是呢?」
江川堯欲要伸出手,放上白芒的肩膀。
「你還是很在意這一點對么?」白芒已經往後退了一步。
江川堯放下手。
「我只是不喜歡……不清不楚。」他說。
白芒抿唇,黑白分明的眼毫無任何猶豫,磊落又明凈。
「那就當不是嘍。」她輕飄飄極致無所謂地說出一個事實,「我們本來就沒任何關係。你是寧城的江家人,我是雲城的白芒……如果你覺得不妥,充滿猜疑,我們是可以做基因檢測,但有了證明,我們可能就結束了。」
「人心一旦猜疑,就沒有秘密,可能今天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很快就變成周圍人的秘密,然後是許多人的秘密。」
「你希望我們的關係,成為許多人的秘密嗎?」白芒強勢又矜傲地反問江川堯。
江川堯倒也不慌,面容如常地獨獨望著她,眼睛澄明得像是深冬的夜,高遠又堅硬。
隨即,身材高大的他攏了攏身上的羽絨外套,往前一步,將頭輕輕歪在她耳畔,伴隨一聲溫柔的呵聲,他清晰地在她耳里丟出一句反擊:「少對我做激將法。」
白芒欲要往前走。
江川堯拉了一下她的手,然後把一個盒子類的東西,塞入她的棉襖口袋。
「既然你不願意,當我沒說。」
江川堯長腿一邁,快速離開,背影快速融入消失在這個沉沉迷迷的夜。
白芒在宿舍台階駐留了一會,心緒既然有點不上不下。
她在心底分析他這個人。
江川堯和她談了一段校園戀,他的感情熾烈和堅硬,但他這個人,卻不是校園隨處可見的桀驁又明亮年輕男孩類型,如同江川堯身上桀驁逆是從不是輕率而為,而是一場沉默長期的醞釀。
-
回到宿舍,她把蛋糕帶給顧捷。
來到宿舍外面露台,才從口袋裡拿出盒子。
盒子打開,裡面放著一塊看起來就極貴的手錶。
「我擦,你手上拿著是情人橋嗎!」顧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她伸手,不可思議地指著盒子里的手錶,「真的假的?」
白芒瞧了瞧手錶:「……應該是真的。」
顧捷湊過來,酸不拉幾地說:「又是生日蛋糕,又是禮物,今天你生日啊。」
「不是。」白芒合上盒子,走回宿舍,走了兩步,她回過身顧捷說,「我出去一下……晚上不睡宿舍了。」
「你去哪兒。」
「還手錶。」
顧捷:……騙小孩呢!
白芒從宿捨出來,來到江川堯這裡還差一刻就十點。
她按響江川堯的門鈴。
他的住宅,她也輸入過指紋,也知道密碼。
但禮貌起見,還是按門鈴,因為到目前為止,她和他依然是外人。
江川堯出來開門,他已洗漱,整個人無比清爽。
「白……芒……」
簡單的音,被少女突然唇封住。
白芒雙手都放在江川堯的肩膀,墊著腳尖,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然後舉起一隻手,強行扳下對方的頭顱。
「……那麼快就又想見我了?」江川堯一把抱起她。
身體緊貼,心跳隔著胸膛砰砰亂撞。
「不是想見你,是怕你反悔……所以我們做點什麼事情,就會不反悔?」清沉的少女音,勾人而要命。
她如此輕鬆的惡劣,彷彿用好心好意的商量姿態在他心上點燃了一根火柴。
「所以不是想見你,是想要你。」
刺啦一聲,江川堯覺得自己整個心肺都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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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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