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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髹漆屏風高過阿玄頭頂, 將她和外面完全地隔離開來,她看不到對面, 卻知那裡此刻應該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聲「迎王姬歸」后, 她的耳畔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聽不到半點的聲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無比,阿玄卻陷入了一種猶如身在夢境的虛幻之中, 她下意識閉了閉眼睛,忽聽到一陣腳步聲朝她走了過來,那腳步聲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風前時, 忽然加快,彷彿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樣子了。


  屏風側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睜開眼睛, 看見對面已經立了一個俊美無儔的少年,他停下了腳步,望著自己, 眼中流露出遲疑和歡欣交織在一起的跳躍光芒。


  少年彷彿遲疑了了一下,終於朝她走了過來,最後停在她的面前, 凝視著她, 面龐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澀又歡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寢疾,弟今日接汝歸去,可好?」他輕聲問。


  阿玄望著面前這個雙眼一眨不眨凝視著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體里,流著和她相同的血脈。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極好!極好!今日王女歸宗,終全天倫之道,也不枉我僕僕風塵,跋涉千里!」


  屏風之後,傳來公孫仲申哈哈大笑之聲。


  伴隨著再一陣的腳步聲,阿玄看見庚敖身影從屏風後轉入,朝她疾行數步,忽又停下,只立於姬躍身後,兩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間彷彿掠過一絲郁色。


  ……


  庚敖確實很是鬱悶。


  就在他面見姬躍的那一刻,他的心裡其實隱隱還是揣著一個念頭:時隔十七年後,僅憑一件身外之物前來認人,未必就能斷定她是王姬,中間存在了太多的變數。


  女御春說,從周王向天下諸侯發詔開始,便陸續不斷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宮。她們中的不少女子,年紀和王姬相仿,容貌不無美麗,也各自都有一個關於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後,沒有人能夠通過她的這最後一關。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該是如何模樣。


  阿玄通過了春的這一關。


  她不但有著肖於王后卻更美於王后的絕美容顏,而且她的身上,帶著那個獨一無二再無第二人能有的胎記。


  春雖然沒明說是什麼胎記,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為何物。


  玄全身肌膚欺霜賽雪瑩潤無暇,唯獨左側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記。


  他沒有想到,正是這曾深深誘了他目光的美麗的桃花胎記,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證明。


  只要周室認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須先將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開和周室決裂,成為天下各國的眾矢之的。


  宰夫滿所謂的「周室雖衰,天命未改」,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這並不是令庚敖感到鬱悶的唯一原因,更糟糕的是,他已經無法按照原定計劃親自送她回往洛邑的那座王宮了。


  ……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玄被認定王姬身份之後,當天就被接出王宮,以王姬的名義隨王子躍一道暫居在了傳舍,又因息后病勢沉重,故姬躍也不欲多做停留,考慮到仲申年邁,整休了兩日之後,便決定儘快動身上路回往洛邑。


  時間就定於明日一早。


  動身前的這幾日,庚敖異常忙碌。


  關於玄女身份的消息,隨著王子躍的到來,已經插翅般地傳遍了穆宮內外。


  一個來自秭國的醫女,搖身一變,竟成了周室王姬,這消息原本就很不尋常,何況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個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據說,國君將親自護送王姬入洛邑,並且求娶王姬。


  這消息傳開后,大夫們議論之餘,紛紛向宰夫滿打聽確切。


  宰夫滿的默認,無疑加劇了這消息的傳播。


  有人樂見,譬如荀軫他們。當初他們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晉公女聯姻,倒並非覺得晉國如何的好,而是不願看到伊貫之女再次入主後宮。如今國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們心意。


  何況,周室雖式微,地位還擺在那裡,王姬從來也只與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統國家和東方大國齊國聯姻,從沒嫁到過位於西北邊鄙的穆國,倘若這回國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開先河,是件能給穆國臉上貼金的事,為何反對?


  持這種想法的的大夫們,不在為數。


  至於周季之流,聞訊吃驚之餘,知庚敖不比烈公軟和,行事向來果決,極有主見,明裡不敢多說,暗地裡走動打聽消息,聽聞國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關於求娶王姬之事,據說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貴為公族之首,又輔佐了三代國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國無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議?


  故周季等人,心中雖極其失望,面上卻也不敢表露過多,在旁觀望而已。


  庚敖這幾日,除了宴請姬躍和仲申,便是加緊處置國事。


  因這一趟去往洛邑,來回估計至少也要耗費兩個月的時間,各種國事,能立刻處置的,他自己日以繼夜地解決,剩餘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給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時,不想今天一早,卻傳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來急報,稱西戎人忽大舉侵犯,沿著邊境同時作亂,大肆掠奪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禦,戰況吃緊,懇請丘陽即刻調兵前去援戰。


  庚敖的東出洛陽計劃,被這個突然而至的緊急戰報給全盤打亂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躍出遊,聞訊只能派人前去傳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親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隨後召群臣議事。考慮到西戎此次作亂來勢洶洶,數族合併,規模空前,背後似有預謀,除發符火速調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後做出了一個決定,決意親自前去禦敵。


  從他的祖先開始,穆人和戎人便為爭奪地盤征戰不止。


  倘若敵人不能歸附,那就必須消滅。


  聽起來雖然殘酷,但這個道理,對於一個正在迅速壯大,有著強烈膨脹意願的國家來說,猶如猛獸之於林中捕食,天經地義。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襲先祖之功,要將西北水草豐美之地盡數納入穆國版圖的大志。


  但這並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盡西北,後方大定,他還要東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諸國聞穆之名而不敢異動。


  少年時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親送去魯國泮宮進學的那一年,來自各國公子公孫們的排斥和背後以「馬奴」呼他的經歷,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謂禮法,學的再好,不過也只是一塊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講道理,他是講不過他們的,但他揮出來的拳頭夠硬,能將人揍趴。


  他至今記得,當日那個不可一世的齊國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臉腫投下泮池差點淹死,爬出來後向他跪地求饒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見了他便戰戰兢兢,再不敢有半點不遜。


  魯國進學的這段經歷,令他受教至今,他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穆國立威,叫那些所謂的正統禮法之國,統統屈服於他的兵威之下。


  而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貫頰也依然奮勇向前的虎摯銳士。


  在他父親的時代,文公對西戎以懷柔居多,即便衝突,戎人戰敗,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賜物以表寬宏。這固然讓穆國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內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會以為穆國可欺,首鼠兩端,叛亂不斷。


  至烈公的幾年,更是禍患愈顯。


  穆國傳到了他的手上,如今倉稟豐實,兵強馬壯,有足夠的國力去支持不勝不休的大戰。


  是時候終結舊日局面,去開創一個他所想要的鐵血穆國。


  但在他做了親征決定,臣屬也散去,匆忙做著各種戰前預備之時,庚敖忽想起明日就要動身離開的玄,原本因戰而沸騰的一身熱血,慢慢地涼了下去。


  他沉吟了片刻,命人將叔父宰夫滿請來,請他知照姬躍,明日自己無法護駕同行。


  宰夫滿知戰事要來,應下,卻又聽庚敖道:「孤戰事在身,不能成行,只能讓叔父勞頓,代孤隨同入洛邑行求娶之禮。」


  宰夫滿看了一眼年輕的國君。


  他雙眸投向自己,目帶殷殷之意,又如何能夠搖頭拒絕?亦一口應下了。


  庚敖彷彿鬆了一口氣,笑道:「叔父向來穩重能幹,連叔祖亦數次提點於孤,要孤重用叔父。此行有叔父代勞,想必比孤親去更為妥當。一切仰仗叔父了。」


  宰夫滿自知此為侄兒在給自己戴送高帽,但從中也愈發瞧出他想求娶玄姬的心意。


  他其實此前早有聽聞,自己這個侄兒,寵愛身邊那個美貌醫女,此前婚事搖擺不定,先拒晉公女,后又剔伊氏之女,他本有些擔心,恐侄兒是受了那醫女蠱惑,失了本心,萬一若是生出扶她為君夫人的念頭,則到時候朝堂內外,恐怕少不了一場因紅顏而起的禍水紛爭。


  好在冥冥中自有定數,沒想到那秭女竟會是周王王姬,既然如此,君上又喜愛她,倘若能夠娶來,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宰夫滿便笑道:「戰事大捷,君上大婚,此為我穆人之幸也,我必全力相待,君上等我佳音便是。」


  ……


  庚敖親送宰夫滿出宮,此時天已擦黑,宮中掌燈。


  這個緊張而漫長的白天,終於過去了。


  庚敖到高室,獨自坐於案后,面前對著堆積如山的文牘,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被帶離自己的身邊,她去往洛邑,而他不日也要奔去戎地赴戰,一東一西,中間相隔千山萬水,最快恐怕也要數月後才能再相見,一時再無心於別事,對著燭火定定出神許久,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夜於王幄之中與她一番溫柔繾綣,雖事後證明不過是場傷心之事,但此刻再度想起……


  庚敖心猿意馬,一陣心旌動搖,腹下發熱,漸漸自立而起。


  從她以王姬身份出宮之後,算上今日,他已足足三天沒有見到她的面了。


  明早他自會送她出城,但如此短暫的相會便要離別,近旁又有眼目相隨,如何能夠令他盡訴心中所想?

  庚敖想要見她之念頭,忽如烈火烹油,燒的他再難抑制,拋下手中卷牘,起身只喚來了茅公,也不帶隨扈,從王宮西的一扇角門無聲無息而出,身影隨之隱沒在了夜色之中。


  ……


  阿玄恢復王姬身份,已有三天。


  春對她百般疼愛,簡直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領侍女服侍於她,周到以致無微不至的地步,連送來的飲食都要先代她試探涼熱。


  阿玄央她不必如此,春卻憐惜望著她道:「玄本是王姬,母貴為王后,生而卻因造化之弄流落在外,顛沛流離,受盡委屈,好在今日終於歸來,便讓春服侍於王姬,亦算圓我這十數年來心心念念盼望之事。」


  春並不只是王後燕寢里的普通女御。


  她的母家從前也是息國公族,當年阿玄便是被春的新婚丈夫帶著逃出洛邑。如今她被找到了,但春的丈夫,早已埋骨異鄉。


  這些都是躍告訴阿玄的。


  春看到她,或許便如看到丈夫當日以命相護的珍寶,故對她分外疼愛。


  阿玄心中感激,向她一笑,又被服侍著沐浴,出來后換了私衣,坐到銅鏡之前。


  春親自幫她擦乾長發,慢慢梳平,最後打開一隻玉盒,從中以玉勺挖出少許香膏,在掌心輕輕抹化,往阿玄面頰上稍稍抹了一層,滋潤肌膚。


  這隻雙層九子髹漆奩,上層盛放出行保護雙手的手套、防風的絮巾等雜物,下層挖空,置九隻各種形狀的小奩,內分裝脂粉、梳篦、首飾,不但設計匠心,且在繪紋之間,巧妙鑲飾各種寶石,奢美至極,卻絲毫不見惡俗之氣,觀之如同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像這樣的日常雜件,阿玄在穆宮中的這些時日里,從未曾見到過。


  周室雖衰,但往昔天下共主的祲威盛容,便是從這些日常用度的細節之中,也還是能看的出來。


  春從侍女手中接過一盞溫羊乳,讓阿玄飲了兩口,復換清水漱口后,微笑道:「不早了,王姬歇了吧,明日一早便要上路。」


  沐浴過後,整個人慢慢放鬆了下來,阿玄也感到有些疲乏,便聽春的話,上床躺了下去。


  春為她拉好被衾,熄燈出屋而去。


  阿玄雖感疲乏,上床后卻一直無法入眠。


  這幾日發生在她身上的境遇變化太過於戲劇性了。


  她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斷地浮現出各種人和事。


  從前在赤葭時,僰父去世前和自己的交談……隗龍應當很快就能被送來和她相見了……自己那位素未謀面因思念她而病重的王後母親……因篤信占卜曾想殺她的周王父親……


  她輾轉之時,腦海里忽又跳出庚敖逼迫自己以隗龍發誓的一幕,心情愈發的堵……


  忽此時,門上傳來輕輕一聲叩擊。


  片刻后,又是一聲輕叩。


  阿玄便起身,亮燈火開門。


  門外站了一個來此隨同春服侍阿玄的穆宮女使,見阿玄露面,女使從袖中匆匆取出一片簡書,朝她鞠了一躬,轉身而去。


  阿玄關門,就著燭火看了一眼,見是庚敖手書,讓她去傳舍西堂的側階,說他在那裡等她,有話要對她說,不見不歸。


  阿玄丟掉簡片,爬回床上,睡了下去。


  ……


  春睡在阿玄那屋西側的一間旁屋裡。


  夜已深,她卻難以入寐,坐於燭火之下,最後檢視著明早要帶走上路的一應器物。


  那日見到了王姬,只消一眼,她心底便湧出了對她的無限疼愛和憐惜。


  如此美麗動人的一個高貴玉人兒,竟一度淪落至隸女的地步,命運勘憐,如今怎麼疼惜都是無法彌補。


  還有那個穆侯,雖稱和她兩情相悅,兩人更有婚姻之諾,待向周王提親之後,他便娶她歸穆。


  話雖如此,不知為何,這幾日春試探於王姬,看她的反應,卻總覺內里另有隱情。


  只是王姬心思暗藏,春也問不出多餘之事,雖心中疑慮,怕引她不滿,也不敢再多加逼問。


  但那位穆侯,卻給春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


  並非春瞧不起穆國,也非穆侯本人配不上王姬,而是春在王姬的身上,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兩情相悅的跡象。


  春也曾年輕過,知道倘若真如庚敖所言,王姬與他彼此相悅,諾守結髮,那麼明日分別在即,王姬絕不會是今晚這般,連半句都不曾提他,甚至每當春有意將話題引向穆侯之時,她還會將話題錯開。


  王姬雖不否認所謂的婚約許諾,但倘若她無心於此,又怎能讓春放心的下?


  春慢慢地停下手中正在摺疊的一件衣裳,對燭出神之時,忽聽叩門聲起,開門,見是穆宮女御女梁。


  女梁笑道:「王姬明早上路,因路途迢迢,車馬勞頓,我奉君上之命,雖已竭盡全力預備下明日隨她上路的一應供奉,方才剛送到傳舍,只是安排的匆忙,難免有所疏忽,故深夜前來打擾,請女御隨我同去檢視一番,查漏補缺,免得上路若有短缺,委屈了王姬。」


  春略一遲疑,想到王姬嬌弱,預備的周到些總是沒錯,便含笑應許,隨女梁一道去往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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