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女兒內寢屋角的帳幔之後, 突然竟冒出了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 息後起先真的被嚇了一大跳,正要發怒, 卻見他朝自己覲見行禮,又自稱穆守臣庚敖,不禁一怔,抬目望去。
以常理而言,不管對方身份為何, 即便是國君, 以如此的方式現身在王姬的內寢之中,總歸不是件坦蕩之事——但這個自稱穆國國君的年輕男子, 毫無躲閃之態,對自己行拜禮后,便抬頭迎上了她的目光,竟頗有幾分淵渟岳峙、雋拔不群之感。
息后亦是驚呆, 錯愕了半晌, 方回過了神,轉臉看向女兒:「方才你不是說來人是你阿兄隗龍?你已送走了他?他……他又怎會在此?」
息后再次看向面前的這年輕男子:「他真是穆侯?」
阿玄面龐漲的通紅:「母后你莫誤會, 你聽女兒解釋……」
「與王姬無關, 一切都是守臣之過。」庚敖接了阿玄的話。
既然女兒沒否認, 看來面前這個突然現身的年輕男子確實便是穆國國君庚敖了。
息后壓下心中驚詫之情, 復轉向了庚敖, 打量了幾眼:「你且起吧, 你怎會在此?到底怎的一回事?」
「他來洛邑, 不遵禮法於舍館候召,私自潛進王城,又對宮衛自稱隗龍。因女兒從前曾特意叮囑,若有自稱隗龍之人尋我,須立刻叫我知道,故宮衛將消息傳入,女兒不疑有他,叫寺人將他帶入,見面才知是他!」
阿玄已從起先的慌亂中鎮定了下來,冷冷道。
息后蹙了蹙眉,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坦然:「王姬所言無差。守臣不遵禮法在先,冒名入宮私見王姬,更是毫無私德可言,然守臣不得不如此!非如此不足以平我心!既巧遇王后,守臣斗膽現身,請允守臣說話。」
息后道:「你有何話?」
「王后也知,王姬未歸王室之前,曾居留於穆地,守臣有幸得遇王姬,一心求娶,王姬原本亦應承婚約,只尚未履婚罷了,隨後王室到來,欲接走王姬,守臣雖不舍,卻也萬萬不敢阻攔王姬歸宗,當時邊境恰又與戎狄起了戰事,守臣便想,待戰事平定后,守臣來向王室求親,不想事卻中途生變,當時守臣人在邊陲,正臨生死大戰,卻收到了王姬的一封拒婚之信,守臣當時之震驚,莫可言狀,若非戰事緊急不得脫身,當時便欲見面求解。上月戰事終了,又逢臘祭之禮,守臣循制,率使團趕來,雖星辰夙駕,卻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面見王姬,故脫離使團先行入了洛邑。王姬若知是我,必不會見我,守臣無奈,才出此下下之策,方得以見到她面。」
他頓了一下,語氣更為鄭重:「敖今夜來此見她,並非是以穆國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過往之人,此便是守臣現身於此的緣由,句句是實。」
方才庚敖對答之時,息后的視線便一直落在面前這個年輕男子的臉上。
她留意到他的下唇破了一小塊皮,瞧著像是剛被咬破不久的樣子,略帶了絲血痕,又想起方才女兒現身時面頰泛著不大正常的紅暈之色,再想到那幅被扯落滾了滿地珠子的水晶帘子,方才自己進來之前,他兩人在做什麼,她的心裡,多多少少,便也有些瞭然了。
這個穆人,如此闖入王宮強行夜會自己的女兒,行事之孟浪無禮,比那日在神廟外遇到的那位齊國世子更甚。
息后心裡本是有些不喜,但又不知為何,或許是面前這年輕人周身英武,舉止言辭,又透著一種磊落,尤其方才最後那句「並非是以穆國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過往之人」,竟對他無法生厭。
息后略一沉吟,轉向阿玄:「他所言可是真的?」
阿玄恨恨道:「母親!你有所不知!他自以為是,一向慣會迫我行事!他口中所謂的婚約,當日亦是以我阿兄為脅,我迫無無奈才應允下來的,算何婚約?何況當初,我是以俘隸之身到他身邊,他要如何,我能不從?如今我既回了,為何還要聽憑他的擺弄?就因他口口聲聲說要娶我?」
息后又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愈發恭敬:「王后,守臣生性是魯莽了些,平日亦不夠體貼,但王姬之意,我已明了,倘有幸能求她為妻,日後我必改過。守臣非她不娶,此心可鑒。方才我亦對王姬許諾,只要迎她入穆,守臣必遣散後宮,此生獨守她一人,愛她護她,不叫她受半點的委屈……」
息后微微動容,注視著庚敖之時,阿玄面若寒霜,在旁已打斷了他:「你不必多說了,我無半點嫁你之念。」她轉向息后:「母后,不早了,叫人引他出宮,女兒送你去歇了吧。」
息後站了起來,對阿玄柔聲道:「母后瞧你是累了,你早些睡了吧。」又對庚敖道:「你隨我來。」
庚敖恭恭敬敬應是。
阿玄彷彿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心裡愈發恨了,忙道:「母親!他莫信他!他根本瞧不起周室!方才就在我面前加以詆毀!他是恨我屢次拒他,這才故意討好於你!」
息后不理會她,只喚了春入內,讓她服侍阿玄歇了,阿玄追了幾步,最後無奈,只能眼睜睜看著息后帶他離去。
他隨息后出,抬腳臨跨殿檻,忽回頭,看了阿玄一眼。
兩人四目相對,他朝她微微扯了扯唇角,似是笑了一笑,隨即跨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阿玄定在原地,氣的手腳冰涼。
……
息后引庚敖出了阿玄寢宮路門,帶他來到一處僻靜之所,屏退隨人,借著道旁亮於一尊燈俑里的燈火,注視著庚敖,起先一語不發。
庚敖便道:「方才王姬一味要趕守臣,也是守臣不好,情急之下,失口許是說了些不當之言,以致王姬耿耿於懷,守臣後悔萬分……」
息后搖了搖頭。
周室衰微,當年連自己的宗國被楚吞滅,周王都是無可奈何。至於天下諸侯,更無哪家真正會將周室放在眼裡,息后豈能不知?
阿玄是她頭生長女,她至今記得剛生下她時,那個小小女嬰的可憐可愛模樣,她愛她到了骨子裡,哪怕叫她用生命護她周全也是願意,只恨周王無能在先,糊塗在後,竟將天災人禍歸於無辜稚女的頭上,她得知消息,當機立斷,忍痛送她去往自己的母國暫時避難,不想一別竟然十七年之久!
這十七年來,猶如心頭之肉被挖走了一塊,息後幾乎無時不刻思念,如今終於尋她回來了,她正當嫁齡,息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可以選擇的範圍之外,讓女兒盡量嫁得一個能夠依靠終身的男子。
倘若說,今晚之前,息后對此還感到猶疑不決的話,那麼在見了面前這個年輕男子的面之後,她已下了決心。
她曾有一個異母之妹,亦美貌出眾,當年曾嫁入梁國,梁國弱,被留國滅,她便被留國君掠入後宮,不久鬱鬱寡歡病死。她至今想起,依舊傷感不已。
穆國雖是西北邊地,但國力日漸雄厚,國運亦蒸蒸日上,這從去年戰楚人,數月前收戎狄的兩戰便可窺之。息后不知穆國日後走向將會如何,但阿玄嫁去做國君夫人,想來不會重蹈自己那個妹妹的覆轍。
何況這男子還許諾,此生只她一人。
這個穆國國君,行事確實不守禮法,帶了乖張之氣,但世上又何來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在息后看來,只要他能護女兒一生周全,能做到如庶人那般獨妻她一人,便已足夠。
「方才你對我言何?」她問。
庚敖一怔,忽醒悟過來,忙道:「守臣若能求得王姬入穆為君夫人,必遣散後宮,此生獨她一人,護她一生周全!」
息后注視著他:「你此話當真?」
庚敖正色道:「守臣以宗室之名向天起誓,決不食言!」
息后慢慢吁出一口氣,出神了片刻,緩緩道:「玄方回我身邊不久,我亦捨不得將她如此快地嫁了出去,只是有你這話,我便放心了許多。倘她父王要將她擇人而嫁,我必助你。」
庚敖恭恭敬敬道:「多謝王后。守臣必信守承諾,不負王后美意。」
……
半夜,阿玄睡不著覺,起身披衣推門而出,坐到了蓮池之畔。
月懸頂,倒映在池面的月影清冷而幽涼,如這寒夜裡的重重寒氣。
四周靜悄悄的。
阿玄知道那個男人,他倘若看中了一樣東西,只要還有可能弄到手,他想來絕不至於善罷甘休。
阿玄只要想到他臨走前回頭看向自己的那一笑,便覺心口猶如火燒,炙的她難受無比。
她在池畔坐了良久。身下青石浸滿了夜的寒意,那寒意侵過數層衣裳,慢慢地沁入了她的肌膚。
夜的寒意,讓她終於平靜下來。
活在這一世,嫁人,或是說,覓一個如意郎君,從來不是她的目標。
倘若時間倒流,秭國沒被穆人所滅,赤葭也依舊是她熟悉的故地,那麼極有可能,她就一輩子戴著那隻面具,在赤葭做一個繼承僰父之事的醫女,或是旁人眼中的巫女。日子平淡,但她絕不至於過不下去。
只是世事從來不由自己。
在庚敖身邊,她從來沒有選擇,在她最後同樣被迫違心應下庚敖婚約的時候,她的弟弟王子躍尋了過來,她忽然得知自己是周室王女,生母病重。
她再次沒得選擇,入了王宮,當了旁人眼中地位高貴的王姬。
而哪怕她地位再高貴,成為王姬,聯姻或許就是她唯一的歸宿。
這個問題,事實上,從她踏入王宮皋門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經有所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