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秋悲司:夕遲1
【夕遲】
二零零五年冬天的最後一段時間裏,宋茗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躺進了醫院。當晚我和安若一起去看她的時候,她還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一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睛閉的緊緊的,像是在做一場安然的夢。如果那裏不是病房,如果她的嘴唇和臉色不是那麽蒼白的話,我肯定會以為她隻是睡著了。夢裏黑發落了一枕頭。
但是當我看著她安然的沒有一絲知覺的表情的時候,心裏的某個地方還是忍不住一痛。她太慘了,沒錯,這個躺在白色床單上臉色比床單還要白的女人的命運,真的配得上這個“慘”字。不是因為她生下來就是私生女,不是因為她曾經的一些慘不忍睹的經曆,也不是因為她原本該得到同情卻被別人欺負。而是因為,因為當她該得到幸福的時候,上天卻偏偏安排給她無法擺脫的苦難。
所以從小到大我就在想,為什麽有些人的一生,從始至終都有經曆不完的災難。而他們並不是所謂的“大奸大惡”。於是又人說,應該是前生吧,一定是前生吧。此生不過是要還完前生的債。可是我想說,就算真的存在所謂的前世今生,就算前世犯了諸多不可饒恕的錯誤。那麽今生的苦難,又能償還什麽,今生我們因自己的苦難欠下的債,又該由誰來還?尤其是,生我們養我們一輩子含辛茹苦的父母,他們呢,又該怎麽辦。
第一次,我看見這種樣子的程峰。不過是一晚上的時間,雖然談不上不修邊幅一臉憔悴,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早已經超越了憔悴。具體是什麽樣的表情我也形容不出來,隻能說,類似於一種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受苦受難自己卻無能無力時的痛苦。扯遠了。
那天我和安若一直待到晚上,除了發呆和等著宋茗醒來,其它的我們什麽也沒做。稍顯擁擠的病房裏到處散發著化學藥水的氣味,來往的病人和家屬偶爾也會向這邊投來或關切或不經意的眼神。時而有穿著白色護士服的護士走進來換藥或是拿來一些東西,然後既然地走出去。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每個人都不願意多說一句話。
很自然地,心頭像是籠罩了一層沉重的烏雲般煩悶。有幾次想出去走走,但是一看到程峰木然的樣子和宋茗那憔悴的表情,就再也不好意思說出口。畢竟,程峰並沒有告訴我們宋茗的情況。
終於,晚上的時候,安如提出出去買一些吃的進來。程峰堅持說讓我喝安若早點回去,本來我打算在這裏陪著他的,但是仔細一想如果留在這裏的話並幫不上什麽忙,然後等安若把吃的買回來後,我和她一起回家。一路上,預料之中的,她終於正式原諒了我。
晚上接近十一點鍾的時候,程峰打電話來說宋茗已經醒了。那個時候我正躺在床上,雖然程峰極力地解釋說沒事。我還是察覺到了他聲音裏的不對,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告訴我說宋茗醒了,而且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奇怪地是,他並沒有掛掉電話,也並沒有對我說什麽,隻是默不作聲地等著我。
我看了看時間,那個時候離十一點還有十五分鍾,也就是說,再過十五分鍾的話就算我想出去也會因宿舍樓鎖門而進不去。所以基本上沒有猶豫,我慌亂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正好遇見準備所宿舍門的阿姨,她很關懷地問我,這麽晚了去哪裏。我對她歉意地笑笑,說有朋友出事了要去醫院,然後就跑了出去。
路上已經沒什麽人,夜晚的風在這個時候冷到了極致。被間隔很遠的路燈照的昏昏沉沉的街道,在這個冬天的深夜裏盡情地釋放著它的荒涼。我突然想到了要不要把安若也叫上,但是仔細一想還是算了,這麽冷的夜晚,還是不讓她跟著“饑寒交迫”了。
跑到校門口沒多久,就看見了遠處逐漸接近的機車。這個城市的的士司機一定是這裏最辛苦的人吧,我想,無論多麽晚的夜晚都可以看見他們的影子。還有很多人,比方說一到早就要起來掃大街的清潔人員,比方說隨處可見的整天忙碌在鋼筋水泥鑄造的大樓上的建築工。有句話最能概括他們,一群最美麗的人。
這裏麵,也包括安若的媽媽。
第一次聽安若給我講起關於她家原來的故事的時候,當她說起她爸爸被車撞死的那件事的時候,我心裏覺得難受。但是當她講起她媽媽陪著她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除了難受,更多的卻是無法言說的“敬意”,以及五味陳雜的辛酸。當是我想的是,要是一個怎樣偉大的母親,才會為孩子做這樣的事。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不存在母親不願意為孩子做的事情了吧。
很快,我又站在了宋茗的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我清楚地看見程峰臉上帶著慌亂的微笑,應該是因為宋茗能夠這麽早醒過來吧。他的眼睛斜向下,像是看著躺在床上的宋茗。而宋茗這個時候側著頭,如果她醒著的話,我想她一定也看著程峰的眼睛。隻是我不知道,他和她,保持這個姿勢多久了。
然後我輕輕地推開門,為了不吵醒已經睡著的其它人。程峰應該是聽見了我開門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抬起頭看向這裏。我把中指豎在嘴唇前,示意他不要出聲。看了一眼地麵,我放慢了腳步盡可能使自己走路的時候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走到床頭的時候,宋茗終於察覺有人走了過來。她側過頭來看著我,一絲驚異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過,然後我看見她笑了。久違的笑容。說實話,當我下午看見她緊閉著眼睛躺在那裏的時候,我以為以後可能再也看不見她的這種笑容了。因為,雖然程峰沒告訴我她生的是什麽病,我也差不多猜到了她病的嚴重程度。
“你來了。”她笑著對我說,聲音很小但是很清晰。我點頭,動作輕微地在她床頭的椅子上坐下。程峰遞過來一杯水,我對他點頭示意接過來。為了不影響其它人,我們三個很心有靈犀地用眼神和動作傳遞信息。比方說,當我看著宋茗用嘴唇的動作“問”宋茗好了些沒用的時候。她會微笑著點頭。當我“告訴”她不要害怕的時候,她會先用“放心”的笑容“回答”。然後再換上另一種笑容搖頭,她的意思是,放心吧,我不會覺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