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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車夫與侍女

  「休學!」


  文修院內,言巫慢吞吞的扔下竹簡,然後猛地一揮手。頓時,早已等得不耐的頑童們就像開閘放洪一樣,沸騰起來了。只有那個傻子仍然傻傻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睜著一雙茫然而渾濁的眼睛,東看看、西瞅瞅,彷彿還沒完全從夢境里醒來。


  「啪!」


  後腦勺猛地挨了一下,傻子怔了一下,轉動著脖子,傻愣愣的向身後看去,身後站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孩,露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手裡拿著一片竹簡當劍使。


  「四哥,快把你的雀兒給我!」


  胖小孩揮動著竹片,不住的催促著傻子。


  院中孩童都是喜歡搗蛋的年紀,見小胖子戲弄那傻子便紛紛圍了過來,大聲的跟著起鬨:「快點,快點,快把你的雀兒拿出來,擺在案上!」


  「雀兒,拿出來,擺在案上?」傻子被催得急了,漲紅著臉,可憐兮兮地問道:「傅弟,真,真的要拿出來么?光天化日的不太好吧?」


  胖小孩樂道:「當然,快點拿出來擺在案上,讓大家一起看!」


  「哦,好吧。」


  傻子被逼無奈,只得慢騰騰的起身,把兩掌寬的腰帶解開,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案角,抖了抖袖子,慢慢的掃了眾小孩一眼,然後閉上了眼睛,卻霍地一下躺在了書案上,雙手向下摸去。


  「哇哦,他想掏什麼出來?」


  「四哥,你要幹啥?」


  眾小孩怔住了,一個個眼睛瞪得渾圓,小胖子的木劍指著傻子的手,嘴巴張得無比巨大,足可塞下一顆大鴨蛋。


  傻子雙手頓在腰胯處,正準備把雀兒摸出來,方便大家一同細細觀看,但卻被眾小孩的表情給嚇了一跳,不由自住地捂住了褲襠,紅著臉分辨:「不是,不是要把雀兒擺在案上么?」


  「唉喲!」


  小胖子用竹片拍了下自己的腦門,一臉無奈的蹲下身來,用手指戳了戳傻子的額頭:「我的四哥,我要的不是你這個雀兒,是你的那個雀兒!」


  傻子答道:「傅弟,我只有一個雀兒。」


  「哈哈哈,傻子……」


  「嘻嘻嘻,傻子,傻子……」


  眾小孩鬨笑起來,誰知那小胖子卻突然怒了,刷地一下起身,提著竹片,指著眾小孩喝道:「笑什麼笑,再敢笑我四哥,我一劍削了他的腦袋!」


  眾小孩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顯然有些畏懼這小胖子。


  在文修院里學習的孩童雖說都姓姬,卻也有親疏上下之分,這小胖子是上左大夫姬英唯一的兒子,自打出生便被姬英愛若珍寶,向來蠻橫。


  「我的四哥只能我來笑,你們統統不準笑!」


  「是,是是……」


  小胖子揮舞著竹片將眾小孩趕得連連倒退,然後他滿意的把竹片插在腰帶上,回過身來面對傻子,嘆道:「唉,四哥,你真是個傻子,我說的是你袖囊里的雀兒,不是你褲襠里的雀兒。」


  「早說嘛……」


  傻子恍然大悟,一咕嚕從案上爬起來,拾起案角的腰帶纏在腰間,從寬大的袖子里摸出一隻雪白的小鳥,嘿嘿笑道:「幸好傅弟要的是這個雀兒,而不是我的雀兒,我的雀兒是拿來尿尿的,要是沒了,以後憋得可難受。」


  「哈哈,四哥你真傻……」


  小胖子捧著雪白小鳥大笑起來,缺了門牙的嘴無比滑稽。他一笑,眾小孩子也跟著鬨笑起來,院子里鬧成一氣。


  稍遠些的地方,言巫一直偏著頭凝視著這一幕,待看見傻子與小胖子勾肩搭背的離去,他情不自禁的搖了搖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傻子十一歲,那小胖子卻只有七歲,論個頭自是傻子要高得多,但兩人勾肩搭背的走著卻幾乎是平齊的,細細一看,原是那傻子彎著腿。


  一瘸一拐,頗是怪異。


  文修院外停靠著十幾輛馬車,車簾上都綉著奔日朱雀,這是安國侯族的徽章標誌,裝飾有華麗也有簡樸,昭示著主人的顯貴與平庸。


  小孩們鬨笑著走出來,僕人們從巷道兩側迎上去,將他們接入馬車裡,駛向少台宮。


  唯有一輛馬車例外,它靜靜的停在遠處的樹蔭下,不與任何一輛馬車扎堆,拉車的馬瘦骨嶙峋,一眼看去,根根肋骨凸現在外,彷彿下一個瞬間便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車簾也只是麻布帘子,上面也未綉奔日朱雀。車夫也與別家不同,高高瘦瘦的,一襲黑衣,腰上掛著一柄鐵劍。


  劍身極長,兩尺有七。


  三月的陽光照在槐樹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那車夫站在樹影里,樹影搖來晃去,臉色陰晴不定,一雙冰冷死寂的眼睛,靜靜的,直直的,投向那走在人群中的傻子。


  一看見這車夫,正在鬨笑中的小孩們霎然一靜,那小胖子的臉色也變了數變,悄悄把勾搭著傻子肩膀的手往後挪了挪,不自然的笑了笑。


  「四哥,我先走了,等我玩夠了,再把小白還給你。」


  小胖子一溜煙逃入車中,揭開邊簾,朝著傻子揮手。


  傻子孤零零的站在院門口,裂著嘴,傻愣愣的笑著,等到一輛輛馬車消失在深深的巷道里,身後的院門也不知何時閉了,傻子甩開袖子,邁步向遠方樹蔭下的馬車走去。


  「灰兒……」


  正在路邊啃食雜草的瘦馬看見傻子來了,甩了甩尾巴,朝前走了幾步,把腦袋偎依過來,拱著傻子的胸口,伸出舌頭舔著傻子的臉。


  「別舔,別舔……」


  傻子呵呵笑著,笑容燦爛無比。


  車夫走出樹影,來到陽光下,按著腰間鐵劍,朝著傻子半跪於地,長長的影子投下來,將直立的傻子籠於其中。


  傻子鑽入車中,笑了笑。


  車夫也笑了笑,張嘴的那一剎那,駭目驚心,嘴裡空洞洞的,沒有舌頭!

  馬車向城西駛去,穿過了卿、大夫們的官邸,路過了士族們的高牆大院,潛入了森涼的巷子里。


  「叮咚,叮咚……」高高的巷牆裡傳出豎琴聲,頗是動聽,這是少台城有名的酒肆《雲間雀》,是上卿孟於溪的產業。


  轉出巷道,眼前豁然開朗,入目所見是一片低矮的茅草屋,道路也變得顛簸起來,道旁有群童子光著屁股嬉戲,追來逐去時,看見迎面而來的馬車,圍住馬車亂笑。


  傻子知道他們在笑什麼,偏過了頭,不理這群小屁孩。


  車夫眉頭一皺,輪起馬鞭一抖,「噼啪」一聲響,正中槐揚樹上的鳥窩,草絮紛揚落下,從鳥窩裡傳出一陣吱吱咕咕的聲音,小屁孩們向落在草叢中的鳥窩奔去,車夫用馬鞭卷了一隻小雛鳥遞給傻子。


  傻子將那隻還沒睜開眼睛的小鳥裝進了袖子里,馬車繼續起行。


  遠遠的,有個婦人坐在門口漿洗衣物,那渾濁的污水沿著婦人雞爪般的手指流出,從更渾濁的水盆里溢出,直直泄到黃土道中,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坑窪地。


  終點,便是那片坑窪地的盡頭。


  車夫跳下車,揭開簾。


  傻子走出來,朝著那漿洗衣物的婦人嘿嘿一笑。


  「唰唰唰……」


  婦人只顧著搓衣物,把盆里的污水攪得嘩啦啦的響,彷彿裡面不止有臟衣物,還隱藏著幾條活潑亂跳的大烏魚。


  傻子走到婦人面前,看著污水中的倒影,叫了一聲:「我回來啦!」


  「唰!」


  婦人搓著衣物的手猛地一頓,卻攪起一團更大的水花,那水花歡快地跳出了水盆,潑向了傻子,將傻子的衣衫下擺與鞋子浸得盡濕。


  「呵呵……」傻子笑著。


  婦人抬起頭來,虛著一對斜長的小眼睛凝視著傻子,不冷不熱的說道:「原是小侯子回來了,我還當是小偷呢,咱們這破院子,可是很久都沒有小偷光顧了。」說完,抱起巨大的水盆,一腳踹開破門,向院內走去。


  車夫牽著馬,走向後院。


  傻子跟在婦人的身後,進了院子。


  院子的確很破,牆也很矮,若是小偷來了,當真防不住。院中共有四間苞茅蓋的泥房,婦人住東面,車夫住西面,北面兩間房,一間傻子住,另一間住著個小侍女。


  婦人抱著水盆直入東面房間。


  這時,從北面靠西的房間里走出了小侍女,因為低著頭,看不清楚樣子,但卻能看出來,這是個嬌小的女孩,條子極細,身上穿著半新半舊的明黃深裙,滾邊是黑色的,雙手合在腰間,步姿輕盈的迎上來。


  「侯子回來了,見過侯子。」


  聲音也極細,好像正在春風中顫抖的小野花,但禮儀卻是極為周致的,應該是經過嚴格調教。


  「我餓啦!」


  傻子揉了揉肚子,闊步走向北面靠東的房間,推開滿是孔洞的破房門。


  內中陳設極簡,僅有一案、一席、一榻。屋裡有兩扇窗,一扇面對著院子,一扇在背牆上,此刻,那草榻上方的背窗緊閉著。


  傻子走到草席中坐下來,拉開矮案下的暗格,把小鳥放進去,還給它墊了些雜草,然後等飯吃。


  不多時,門口黃影輕閃,小侍女端著木盤走進來,把三樣吃食放在案上,一碗黃澄澄的糠皮粥,一碟綠油油的醬野菜,尚有一小瓮粘糊糊的東西。


  傻子喝光了糠皮粥,嚼著醬野菜,把那瓮粘糊糊的東西捧起來,用力一嗅,眉眼俱開,是肉羹。


  「哪來的肉?」


  飛快的將一瓮肉羹盡數倒進了肚子,傻子滿意的摸了摸鼓鼓的肚皮,眼睛亮起來。


  「是,是我抓的小雞崽……」


  小侍女跪坐在傻子的身旁,不安的扭動著小蠻腰,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她有著小小的臉蛋,細細的眉,翹挺的瑤鼻,小小的嘴,皮膚吹彈得破,雖說年紀尚小,但已經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了,絕對是個禍國殃民的角色。


  「上,上哪抓的?」傻子傻乎乎的問。


  「后,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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