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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倒底誰是傻子

  夕陽落在馬車的背後,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梨林,那些雍容而高貴的梨花就像北地的雪,一層一層鋪向天邊。矯健的戰馬在馬車旁打著沉重的響鼻,騎在馬背上的騎士直視著前方,神情堅毅如鐵。三十六名甲戟手,三十六名劍盾手,十二名弓箭手,三輛戰車,一輛禮車,這是燕國侯子出使他國的標準禮儀。


  君父真是迫不及待啊,在黑暗即將來之時,把我趕出了燕京城。


  看著最後一抹光隱在遠方,燕止雲嘆了一口氣,自古以來王侯最無情,君父就要死了,卻在死之前把我遣往大雍,目的是為了什麼,三歲頑童都知道,那是因為君父在為燕國的未來之君保駕啊。同樣都是君父的兒子,我也並沒有覬覦那個高高在上的侯位,為什麼君父卻不記得了?是的,他什麼都忘記了,他忘記了是誰在他病重的時候徘徊在他的門前,終宵不去。他也忘記了是誰最是恭順仁厚,同時待他像父親一般,渴望著他的鼓勵,或者,等待著他的教訓。


  一個什麼都忘記了的人,那又會是什麼呢?


  嘿嘿,君父啊君父,如今的你,怕是只有君而並無父。


  燕止雲冷笑了一聲,他的巫官騎在馬上聽見了這一聲冷笑。巫官拍馬過來,沉聲道:「八侯子,出了百里梨道,我們就往東走,連夜趕到棲霞鎮,然後轉道去鍾離城,再由鍾離城進入大雍南境,全程兩千八百里。近來是雨季,道路泥濘,我們必須得抓緊時間,不然,在梨花盡謝之前,我們趕不到雍都。」


  是啊,我在趕路,我必須得在梨花凋謝之前趕到雍都,甚至,連我所要走的路,都是事先擬好,那一條路最為便捷,它會保障我按時抵達。哈哈……


  燕止雲在心裡笑了一聲,他看著向身後滾去的梨花海洋,說道:「此去雍都,怕是再也看不到這麼壯美的梨花了,卻是連累了你,我的巫官。」


  巫官愣了一愣,他把這理會成侯子的傷感,或是不甘,他恭敬的道:「侯子出使他國,這是千古以來不變的傳統,只有經過磨礪的劍才能經得起劈砍。」


  「是嗎?」


  天色逐漸暗下來,燕止雲的臉半明半暗,他挑頭向燕京城望去,想最後再看一眼那令人震憾的玄鳥,但是隔著茫茫梨海,什麼也看不到。夜風刮過梨樹,沒有發出聲響,一股冷意卻撲面而來,往他的心裡鑽,他暗咬著牙,說道:「我記得,那一年,梨花開得正艷,十八弟出使安國,那一天下起了雨,燕京城裡的人卻冒雨出來,他們等在城外的懸崖上,一邊嘲笑著十八弟,一邊又為他送餞。今天,有些地方類似,有些地方卻孑然不同。」說著,他把眼睛眯起來,好像在回憶,突然一聲輕笑:「我還記得,那一天,君父爬上了高高的觀星台,他一直看著十八弟的車駕遠去,笑容很怪異。是的,我看見了君父臉上的冷笑,是那麼的怪異,我當時就在他的身旁。」


  「侯子的意思是?」巫官神情動容。


  「我沒有他意,我什麼都沒說。」


  燕止雲緊了緊肩上的大氅,放下了窗格,陰暗籠罩著他,他想,是啊,我什麼都沒說,我的君父,至那而後,我便開始不學無術,我縱情聲色,我咨任矯縱。我的君父,或許你知道那是為什麼,是的,因為你那怪異的冷笑嚇到我了。你讓上右大夫來教導我,上右大夫對我很好,他很忠誠,他忠誠的為我忙來忙去,在他的忠誠之下,我愈發驕縱。


  我的君父,你以為我是傻子么?

  或許,你喜歡傻子。


  哈哈。


  十八弟,你是一個傻子么?


  ……


  我是一個傻子么?燕十八在問自己。


  不,有人比我更傻。


  他站在窗前,看著最後的一點餘光疊在安國宮城那高大的石像上方,搬著手指頭數一數,九年過去了,而他離開燕京卻是整整十年,歲月依舊不變,那宮城的石像也沒有半點改變,它依舊瞎著一隻眼,據說,不論安君把它洗得再乾淨,到得第二天,它還是會瞎上一隻眼,流著那渾濁的、令人噁心的眼淚。為此,安君砍了很多人的頭,挖了他們的雙眼,或許,這是一個笑話。


  安君在後悔。


  燕十八知道,安君肯定後悔了,不管是因為安國如今的現狀,還是什麼別的原由。自從他的難友姬烈離開少台後,安國並沒有因為傻子的離去而安泰下來,反而更加慌亂了。雖然,泰日峽道另一頭的宋侯並沒有來找麻煩,而今的宋國因為代國一戰、西戎之亂、屬國背叛,已經陷入了自身難保的境地,所以安國暫時安全。但是,安國也沒好到哪去,就在安君扛不住壓力,宣布三侯子姬綃為世子的第二天,那一直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姬雲居然站起來了,天知道,那是一場多麼喜劇的意外。


  從床上爬起來的姬雲並沒有去質問安君,也沒有對姬綃已為世子而產生絲毫不滿,他離開了少台城,帶著一直追隨他的家臣們去了屬於他的領地。或許是安君為此心有內疚,封給他的那一片領地極是富有。很快,姬雲便把領地經營得有聲有色,儼然已是安國境內最為富庶的地方。可是,慌亂到底來臨了,某一天,安君興高采烈的前往兒子的領地,卻驚奇的發現,在那方圓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居然有八十輛戰車,三千名帶甲武士。安君惶恐了。


  燕十八記得,那一天,他做為嘉賓也倍同在一旁。他分明的看見,安君那一張漲得通紅的臉,同時也看見,姬雲嘴角的冷笑與狠戾的表情,並且,站在姬雲身邊的人莫名其妙的多了起來,其中包括安國的上卿孟於溪。


  孟於溪?

  那可是二侯子姬風的岳丈啊,他怎麼會與姬雲沆瀣一氣?

  燕十八相信,安君肯定與他有著同樣的疑惑,於是,那位內心慌亂的安國之君擬了一紙書信,命人拿著它火速前往宋國,把那封信呈在了宋侯的面前。宋侯看了信后是什麼想法,燕十八當然不得而知,不過,身在闋城的二侯子姬風卻回來了。可惜姬烈已經死了,要不然,這個時候安君說不定會派人去燕京,把他也召回來。


  真是個愚蠢的國君呀,把最聰明的兒子拿去送死,留下來的卻儘是些無用之輩,他們磨拳擦掌、互相攻詰,只會使安國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若不是安國還有強大的上左大夫在左右制衡,怕是早就陷入了戰亂之中。不過,上左大夫姬英,他對安君,恐怕沒有安君想象的那麼忠誠。


  這一點,燕十八是不會告訴安君的,他只是安君的一名弟子,前來少台向安君修習仁厚之道,與他無關的事,他幹嘛要多嘴呢?況且,上左大夫還是靈兒的父親。


  他冷冷的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我的難友,我為你看著呢,看著安國覆沒。燕十八心想。


  「侯子,安君請侯子前往《芳闋殿》一敘。」


  這時,高大魁梧的車英從灰濛濛的世界里走來,這位兵家子弟如今愈發沉穩,就像他腰上懸著的劍,十年未曾開,卻是重劍無鋒,恰是銳利到極致的表現。


  燕十八奇道:「安君?老師他不是卧床不起么?」


  「今天是個好日子,侯子來時植下的那株梨樹也開了。」


  既是使者又是巫官的車敬捧著一件黑色的大氅微笑著走過來,時隔多年,老使者神彩依舊,他抖了抖那綉著玄鳥的大氅,把它披在了燕十八的身上。


  ……


  安君卧床已有旬月,他躺在厚厚的羽絨床上,睜著一雙疲憊的眼,看著布谷鳥在柱頭上跳來跳去,今天,這討厭的鳥並沒有歌唱,殿內顯得很安靜,宮女們匍匐在門口,嬌美的徐姬那窈窕的身子正轉過那爬滿銅銹的熏香爐,朝殿門外走去,寥寥娜娜的香讓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嬌妻不喜歡《芳闋殿》,說這裡有一股腐朽的味道。


  腐朽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


  安君冷冷一笑。


  老而不死的巫官仍然沒死,他就像個老妖精一樣與安國同在,他拄著蛇頭拐杖穿過那一片茂盛的血信子,來到殿中,跪在安君的床前,低聲道:「君上,老奴來了。」


  「來了啊。」


  安君喃了一聲,昏渾的眼睛里有了一絲神彩,他伸出雞爪一般的手,無力的揮了揮,示意老巫官起來。可是老巫官卻不敢起來,他回稟道:「君上,老奴沒用,事隔多年,老奴實在查不出來四侯子到底在哪。」


  「查不出來?」


  安君支撐著想坐起來,老巫官趕緊上前扶著他,卻被安君猛力的甩開,老巫官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安君側過身子,注視著老巫官滿是汗水的脖子,冷聲道:「老夥計,是人便會有貪慾,我之所以留你一命,你可知道為何?」


  老巫官縮在地上,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滾,他渾身上下濕透了,卻不敢說話。


  「他沒有死,近來,我時常夢見他,他和他娘親長得一模一樣,連神情都一樣,嘴角微微翹起,還是那般居高臨下的藐視我。你應該去燕國,而不是在盯著流淵河,你得順著那條路去找,或是,死在那條路上。」


  「是,老奴這便去燕國,沿著路尋,或是死在路上。君上珍重。」老巫官不敢違逆,雖然他並不知道,安君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一個已經死了九年的傻兒子,但是他別無選擇,因為他曾觸及到安君逆鱗,而那一次事敗之後,安君並沒有殺他,仍然一如繼往的信任他。


  「你去吧,希望我死之前,還能見到他。」


  「是。」


  老巫官走了,芳闋殿里又安靜了,死一般的靜,安君像個死人一樣躺著,死亡斑爬滿了他的眼角與嘴角,他裂著嘴巴,彷彿是在竭力的呼吸,又好像是在微笑。但是他的眼睛卻越來越有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堵牆與一扇小窗戶,可是他卻彷彿看見燕國的那個傻子正向他走來,而在那個傻子的身旁還有一個人,眉目清秀,嘴唇略薄,一彎如刀。


  「我對不住你,快死了,才想起你。」


  安君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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