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戰神之死
「這是青離劍,歷經千錘百鍊,足可吹髮斷金。你是我的長子,總有一天你會繼承它。燕國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強大,做為一名燕人,你得拿劍守護著它的每一寸土地。而你要知道,劍有兩刃,一面傷敵,一面留給自己。燕人無懼,燕人的每一滴血都不會白流。但是,總會有人流血。或許,有一天就是你。」
青離劍搭在燕無痕的肩上,握劍的手粗大而有力,手背上的每一根青筋都顯示著它那無窮的力量。燕無痕凝視著那隻手,順著手看到了父親的眼睛,那是一雙深邃如海的眼睛,裡面有著太多複雜的意味,但是他只看見了深深的無奈與疲憊。是的,他竟然從父親的眼裡看到了與楚宣懷一模一樣的疲憊。
夕陽落下去了,燕卻邪撤回那把黑色的劍,把它插入劍袋裡,重重的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燕無痕,又伸出手在兒子的肩膀上用力的拍了拍,然後勒轉馬頭。
冷風從背後貫來,肩頭上還殘留著那重重的拍擊感,燕無痕扭頭回望,一望無際的黑色洪流像是沉默的巨龍,玄鳥大旗就被他擒在手上,被風颳得呼啦啦響,落日山脈彷彿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陷入了黑暗裡,巍峨如鬼。
燕無痕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他朝著旬日要塞的方向看去,雖然隔著重重阻礙,但他卻彷彿看見了那號稱永不陷落的軍塞,破爛的大旗在風中翻滾,旗子的下方滴著濃稠的血水,熊熊大火在城牆上燃燒,虞烈在烈火中高舉著劍。
「虞烈,快逃。」
他蠕動著嘴在心頭喚道,火海中的虞烈好似聽見了呼喚聲,扭過頭看了一眼,眼神是那樣的憤怒與悲傷。燕無痕怔住了,霎那間,彷彿有支手猛地一下揪住了他的心臟,那種突如其來的痛楚與沉悶讓他壓抑得快要瘋狂,但是他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多時,就見那臉上有著一道傷疤,眼睛黑得滲人的虞烈把插入了一名敵人的喉嚨里,然後他無聲的笑了起來,把劍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
從喉嚨深處迸射出來的聲音是顫抖的,燕無痕回過神來,呼嘯的風撲上他的臉,渾身上下濕透了,針刺一般的寒冷。他向父親看去,燕卻邪卻已去得遠了,只能看見一截黑色的大氅在遠處起起伏伏。燕無痕擒著大旗奔向自己的貼身護衛燕虔,急促的馬蹄像雨點一樣落下。
「奉大將軍密令,你即刻前往旬日要塞,命輕車都尉虞烈率軍回返燕京,不得有誤!」燕無痕的聲音在顫抖,儘管他做出極其鎮定的樣子。
「請大將軍軍令。」
「沒有軍令,這是密令!」
面對著燕虔狐疑的目光,燕無痕心頭急得要發狂,下意識的便按上了腰上的劍,倘若他不是燕無痕,他會立即向東奔去,縱然是死,也要與自己的好友死在一起。可他是燕卻邪的兒子,掌旗都尉,他舉著的大旗就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閃亮,他到不了旬日要塞。
顆顆汗水從燕無痕的額頭上滾落,他扛著旗子攔在道路中央,大軍的步伐慢了下來,若再遲疑,前方的父親定然會發覺,他唰的一聲拔出了腰上的劍。
「蹄它,蹄它。」
就在燕無痕正準備把劍架在燕虔的脖子上時,從隊伍的前方奔來一騎,披著黑色的鐵甲,騎著黑色的馬,燕無痕的心跳跟著馬蹄聲怦怦亂撞,這人是父親的家臣之首,也是父親的侍衛之首。
那人在燕無痕與燕虔身旁勒定了馬蹄,像座鐵山一樣佇立,他直直的看著燕無痕,嘴巴張了幾次,想要說什麼,然而,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手中拽著的一樣物什遞給了燕無痕,然後便勒轉馬頭,朝那漸漸黑下來的前方奔去。
這是一枚黑玉,黯淡無光,正面雕刻著一個『燕』字,背面是一隻玄鳥,神態姿式與燕京城上那隻玄鳥一模一樣。
燕無痕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冷冽的空氣順著鼻孔鑽進胸腔里,像是濃烈的燕酒一樣衝破了沉悶的壓抑,那隻握著玉的手在顫抖,他想用另一支手按一按,可是那支手卻舉著玄鳥大旗,他顫抖的把玉遞給燕虔:「八百里快騎,不得有誤!」
「諾。」
燕虔率著一隊黑騎兵離開了大軍,向東方竄去,每人攜帶著五匹馬。從這裡到旬日要塞,全程四千三百里,若是馬不停蹄的趕路,或許在第一場雪來臨的時候,他們便可抵達,應該還來得及。
天色越來越黑了,燕無痕騎著馬站在小山坡上,目光追隨著那隊黑騎兵的身影越去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他向坡下衝去,他想立刻飛到父親的身邊,告訴他,燕人不畏懼死亡,為了燕國而流血犧牲,那是無上的榮耀,但是燕國卻不可以無情,忠誠理應得到榮耀的回報。
凌亂的馬蹄踩碎了山上的野花,那是一叢叢紛繁的蝴蝶蘭。
山坡下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大軍將在這裡紮營,一群群士兵們正在把帳蓬豎起來,有的在伐樹造拒馬,有的在挖坑埋灶,更多的士兵則在河邊飲馬,燕無痕沿著小河賓士,沒有看見父親,來到尚未完全建好的中軍大帳,仍然沒有看見父親。
「仙嗡,仙嗡……」
悠揚的琴聲便在這時響起,它隨著夜風潛來,竟然壓過了萬人大營里的各種喧嘩聲。這是一首燕無痕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起承轉合不著絲毫痕迹,就像是天外飛勾,一下一下的勾著人的心弦,他騎在馬背上尋聲望去,只見正在唰馬的士兵唰到一半凝住,埋灶的士兵揮著鋤頭卻忘記了下鋤,整個大營彷彿在這一瞬間陷入絕對靜止。
聽不見風聲。
也聽不見流水聲。
只能聽見琴聲。
座下的馬也被琴聲吸引了,它馱著燕無痕向琴聲來處尋去,一路都是蝴蝶蘭,這種只有拇指大小的花在寒風中輕輕搖曳,像是一隻只伴隨著琴聲翩翩起舞的紫色蝴蝶。月亮升起來了,琴聲還在持續,緩步慢行的馬馱著燕無痕跨過了小河,來到一片梨樹林前,一匹雪白的馬正在月光下啃著地上的野草,這匹照夜獅子馬的眼睛是血紅色的,是父親最喜愛的一匹馬,名叫追風。
兩百名黑騎兵守在樹林外面,月光靜靜的泄著,琴聲時而豪邁,時而溫柔,就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泊,被風掀起颶浪排天,洋洋洒洒,無聲之時又靜如處子。
馬蹄踩著琴聲的節奏,穿過了兩百名雕像一般的黑騎兵,樹林里的月光是稀稀蒙蒙的,就像是為大為披上了一層迷濛的輕紗,天與地在這琴聲中陶醉,燕無痕心靜如水。
樹林的深處有一個小土坡,蝴蝶蘭一如既往的開遍了這裡,八名燕氏家臣拄著鐵劍挺立在坡下。在那並不陡峭的坡上,有兩個人影,一黑一白。白色的人影正在低頭操琴,黑色的人影盤腿而坐,那柄黑色的劍插在他的身旁。燕無痕翻下馬背,朝著八名家臣笑了一笑,按著腰上的鐵劍向坡頂走去。
來到坡頂,燕無痕不敢出聲,小心翼翼的坐在草地上,深怕一個不小心便打碎了這夢幻般的聲音。
彈琴的人渾身上下籠在白袍之中,看不清楚樣子,只能看見那白皙而細長的手拔弄著琴弦,燕卻邪皺著眉頭,淡淡的看了燕無痕一眼,轉過了頭,注視著操琴人的手。
「仙嗡,仙嗡!!」
琴聲逐漸拔高,越飛越高,慷慨激昂的聲音仿若千軍萬馬正行沙場對陣,那一聲聲嘶吼,那一道道血浪,那一面面飄搖的大旗,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琴聲中咨意暴發,突然,那隻白皙而細長的手勾起了一根琴弦,將琴聲高高挑起,然後,猛地脫指。
一聲,弦斷,心裂。
「嘶啦。」
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夜空,震碎了心膽,一柄鐵劍從坡下的一顆樹上飛出,彷彿長虹貫日一般扎向燕卻邪,冷寒的光芒在月光下一閃而過。
「父親!!」
燕無痕眼目欲裂,大張著嘴巴,想要將燕卻邪撲倒在地,然而卻動彈不得,如同被無形的恐懼禁錮了一般,嘴裡發出的聲音也黯啞如嘶。
燕卻邪彷彿怔住了,他仍然凝視著那根斷裂的弦,琴弦是以上乘的馬尾鬃粘制而成,韌性極佳,緊繃的著弦突然斷掉,那一截反彈回去的弦抽打在白衣人的袍子上,「噗」的一聲響,緊接著,殷紅的血便浸滿了白衣,像是熊熊燃燒的血日一樣。
「唉……」
燕卻邪一聲輕嘆,抬起頭來時,鐵劍已然臨頭,它不偏不斜的插進了他的胸甲,角度極其刁鑽,正好插在胸甲上綉著的玄鳥翅膀上,那裡有一條肉眼難辯的裂痕,是這身防護力極強的甲胄最為薄弱之處,除了賜甲者,無人知曉。
「君上死了。」
血水從燕卻邪的嘴角溢出來,越來越多,一股一股往外噴,以至於他說出來的話,無人能聽清,或許他也只是說給自己聽。對面的白衣人胸口也扎著一柄短劍,倆人同時仰天倒下,燕卻邪黑色的大氅像毯子一樣鋪在盛開著的蝴蝶蘭上。
「父,父親啊!!!」
燕無痕撲在燕卻邪的身上,像狼崽子一樣嚎叫,八名家臣瘋了一般竄向那顆樹。
下雪了,突然之間就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