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我來取你的人頭
「是誰?是誰毀我國之干城?是誰如此大膽,又如此愚蠢!」
「卿相以為是誰?」
「不論是誰,都必須得付出代價,燕人的血不會白流。」
「卿相所言正是。」
大雪滂沱,肆意撲灑的雪就像一團團互相糾纏的亂麻。廊上擺著棋盤,零亂的棋子看不出陣勢,甚至還有一兩顆滾落在了地上,燕國的上右大夫殷雍與卿相管離子面對面坐著。
上右大夫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衣,上面沒有任何刺繡,他的神態與身上的衣服一樣,冷靜中帶著一絲不苟的嚴肅。被白髮蒼蒼的老卿相拂落的棋子在地上『撲落落』的打著轉,殷雍彎下腰,把它們拾起來,邊拾邊道:「據八百里快騎與渡鷹傳回來的消息,行刺者有兩個人,一個白衣人,彈得一手絕妙好琴,大將軍便是被他的琴聲吸引,此人行刺之前已經自毀面容,故而來歷成謎。而另一人,身上穿著黑白衣裳,藏身在一顆古槐樹上,大將軍胸口所中之劍便是由他而發,此人已死。」
「琴聲?黑白子?墨淵山?嘿嘿。」
八十歲的老卿相穿著一身白衣,與廊外的雪花不相伯仲,他背抵著廊上的柱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里,目光卻看著廊外的雪,睿智而深沉的眼裡閃爍著一點微弱的火苗。火苗雖微,卻不容忽視,且令人戰慄。管離子縱橫天下數十載,世人只知道燕國的老卿相是個讀書人,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卻很少有人知道,老卿相還是個兵家子弟,在燕國強大之初,在茫茫白雪的冰河之源上,那決定性的一戰之中,老卿相披創無數,孤軍深入,硬生生的搬斷了北狄之王的王旗,為苟延殘喘的燕國贏得了一線生機。值此大爭之世,豈容嘴上輕談,而無殺伐決斷?
盛怒下的管離子,就像是一頭卧在雪地中的獅子,雪花紛紛揚揚的落在他的身上,被他的熱氣蒸發,你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一躍而起,向你撲來。
「老卿相認為是墨家的人下的手?」殷雍把撿起來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又把棋盤上那些混亂的棋子逐一擺好,與方才的棋局絲毫無差。
「你不就是墨家子弟嘛。二十三年前,殷國被宋國所滅,因此,墨家一分為二,一者入世,一者隱匿,入世的人入了天下諸侯的朝堂,隱匿的人藏身於白城,自號巨子。二十三年過去,入世的人行走天下時,戰戰兢兢,時時刻刻不忘本分。然而,白城裡的人越走越遠,卻以正宗自居。世人都說,白城是天下最難攻破之城,可是,誰又知道,城池本來就是拿來被攻破的,不論它如何堅固。」
「城池是拿來庇護的,為人遮風擋雪,為人贏得生存之機。」上右大夫凝視著老卿相的眼睛,不卑不亢的說著。
「罷了,今日我不與你論道。此事太巧,君上崩殂,全城戒嚴,你我密而不喪。然,知道君上亡故的人不止你我,天下也沒有不透風的牆。小九於此時遇刺,看似為墨家的人所害,實則不然,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既然按耐不住了,那就別怪我無情。」
「老卿相可是心中已有定數?」
「定數?」
管離子冷笑了一聲:「事物反常必為妖,誰獲利誰為盜。君上亡故,新君未歸,小九卻遇刺。他們的意圖很明顯,想把這桶髒水潑在新君身上,或是栽於先君。殊不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越是周密的陰謀,越是容易暴露,因為它太完美卻無道理。今日不論道,卻是個好天氣,正適殺人。」
「老卿相三思。」殷雍心中一驚,捏在手裡的棋子滾落在棋盤上,「叮叮噹噹」作響。
「不殺人,難以平憤。小九有三個兒子,五百家臣,兩萬武士,跟隨小九前往江北伐楚的是長子,燕無痕。而兩位次子燕趾、燕武在小九伐楚之前便離開了燕京城,去了封地隴山。嘿嘿,那些人可真是好算計呀,新君歸來之時,便是小九遇刺的消息撒播開來之時。到那時啊,便是三歲孩童的一句挑拔之言也足以點燃滔天大火。燕國絕對不可以亂,先君留給新君的燕國更不可以亂。我還沒死,殺人者,理當是管離子。來人,拿我的劍來!」
……
「在那遙遠的蒼穹之上,太陽和月亮就隔著陰與陽的距離,在那陰與陽的長河之中,星光爛煜,你看,最北邊這一顆叫做北辰,它散發著無窮的光芒,幾可與太陽和月亮爭輝,然而,它終究只是一顆星星,每當太陽升起,月亮高懸之時,它就會黯淡下去,隱匿自己的光芒。」
「老師,北辰乃是群星之首,為何卻要自隱光芒?」
「因為它所面對的是太陽和月亮啊。」
「哦,那若是它們共存於天,各綻光芒,那又會如何呢?」
「會天下大亂。」
高聳入天的觀星台上,茫茫的風雪呼卷蒼雲,管落風與大巫官對坐在台心的黑白陰陽之上,黑與白色彩分明,卻又團抱在一起,首尾相連,構成一道圓環。
大巫官穿著厚厚的羽絨,整張臉都縮在那毛絨絨的領子里,手裡抱著一個碳爐,凍得直哆嗦,神情卻是很亢奮:「落風啊,世人只知觀星需在夜裡,其實不然,星相一學與陰陽之道相輔相承,陰者陽也,陽者陰也,世人那渾濁的眼睛又怎能看見神的陰陽呢?而要想讓眼睛不再渾濁,那麼,便需昊天大神足夠的虔誠。」
「是啊,原來在大雪之時,天上也有星辰散發著光芒,而且比平時更為耀眼。」管落風也抱著一個碳爐,亮若星辰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視著茫茫天穹,從他的眼裡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那顆如日中天的北辰星,它是那麼的耀眼奪目。
他是卿相管離子的幼子,自幼聰慧絕倫,博學而旁通,不僅是道家子弟、儒家子弟,還與父親涉足兵家要義,並且,他還是大巫官的記名弟子,跟隨著大巫官學習陰陽家的觀星之術。大巫官對他也是格外看重,把一生所知傾囊相授,如今,除了他的衣領上沒有綉著代表陰陽家的日與月,已然與一名陰陽巫官別無二致。
「老師,陰與陽的距離有多遠?」
「陰與陽的距離很遙遠,遠的讓人窮其一生也難追索,陰與陽的距離很近,不用去聽,彼此的呼吸共鳴。它們,共為一體。」
「彼此呼吸共鳴,卻又遠在天邊,不可觸及,實則共一為體。那麼,如今的天下是否也是如此,看似大亂紛呈,王道不王,侯道不侯,唯有弱肉強食,而此陰盛陽衰之象,終有否極泰來之時,那時,想必便是陰陽合濟,天下安泰。」
「落風聰慧啊,天下大勢無不在昊天大神的掌握之中,生與死、存於亡都只不過是陰與陽的表象。天下萬物,所有的一切都沿著這條既定的軌跡而行,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逃脫。」
雪更大了,都快把倆人堆成倆個雪人了,大巫官把懷裡的碳火盆摟得更緊了一些,落在身上的雪花被火氣融化,雪水順著厚厚的羽絨往下滾。管落風卻絲毫未被風雪影響,他的臉上洋溢著年輕的朝氣,眼裡儘是喜悅,看得大巫官心裡略微有些羨慕。這羨慕的心思一鑽進他的心裡,大巫官便是渾身上下猛地一個哆嗦,像是被昊天大神給抽了一記一樣。
「鏘!」
「嘶啦……」
怪異的聲音便在這時響起,大巫官搭臉著的眼皮猛地一跳,睜開來的那一瞬間,一道無形的光芒迸射開來,刺得對面的管落風背脊一冷。
「老師,怎麼了?」
「沒事,坐下吧。記住,觀星之時,心目不可二用。」
怪異的聲音持續著,管落風想要站起身來,卻被大巫官按上了肩膀。大巫官的手掌很有力,年輕而健壯的管落風竟然掙扎不得,只得狐疑的向自己的老師看去。
「啊……」風雪裡傳來一聲低低的慘叫,那叫聲聽得管落風毛骨悚然,它並不是尖厲的嘶喊,而是叫到一半,嘎然而止。
大巫官按著管落風肩膀的手在顫抖。
管落風竭力的向風雪裡望去。茫茫風雪刮在天上,刮在觀星台上,除了它們的身影什麼也看不見,可是那短促的叫聲卻不時的傳來,而大巫官也抖得越來越厲害。
是誰?是誰殺上來了?
懷裡的碳火盆已經熄滅了,管落風渾身上下冰冷無鑄,心神卻異常清醒,他看向老師,大巫官的眼睛像血一般的紅。
「唉……」
一聲悠長而疲倦的嘆息終結了風雪與慘叫,雪花靜靜的飄著,一身白衣,白髮蒼縞的管離子提著一柄帶血的鐵劍慢慢的走上觀星台,他的腳步很沉,每走一步,潔白的雪地上便多了一個坑。在他的身後,一群黑衣人籠罩在黑袍里,看不見面目,只能看見袍緣下那冰冷的眼睛,既像是原野中的荒狼,又像是血月。
「父,父親?」
管落風牙齒在顫抖,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在他有生以來的記憶中,父親是睿智的,儒雅的,仁慈的,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說話也總是慢吞吞的,與血劍無緣。縱然,他知道父親身後的都是些什麼人,這些人殺人不眨眼,是燕國的利器,藏於黑暗中的血刃。
「老卿相還是來了。」
「夜孤離,我來取你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