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東邊日出西邊雨
為什麼?
在季無涯意識的最後關頭,他在心中問到自己。
什麼為什麼?
一切都需要原因,都需要去解釋,都需要去追根究底,豈不是寸步難行,萬事難做?
季無涯好似自問自答一樣,死亡,並不可怕。
他不怕累,不怕痛,卻唯獨怕那眼淚。
即便是一隻妖獸的眼淚,都足以讓他心慌許久,更何況,寧家數萬人的淚光。
有時候,眼淚不是懦弱的表現,就如這世界下了雨,可能化為暴風雨,化為狂風怒雨,傷人傷萬物。
如若讓他說,眼淚是什麼,季無涯可能想的不多,只知曉,眼淚可以釋放內心的想法,讓得一個人更加真實的認識自己。
或者,在那認清的路途中,迷茫起來,甚至找不到歸來的路。
可偏偏,眼淚又是軟弱的象徵,男兒有淚不輕彈。
明明眼睛看得到山河,看得到天穹大地,看得清世界眾生,但小小的雙眼,卻唯獨容不得一點眼淚。
淚不輕彈,自是情不到深處。
彼時,寧家族人的怒吼,他們的不屈,他們的誓死守衛,都讓的季無涯動容中,心弦被觸動,一同的淚目。與此同時,爆發出來的情感,也成為了行事處事和選擇的一個標準。
若是用修鍊一界中的話來說,便是感情用事,通常多愁善感之人,所愁所感皆有可能成為他的墳墓。
都說人在臨死時,會想起生平經過的一切事情。
如同一幅幅畫,飛快在眼前閃過一般,他爺爺風雪中為他去找尋藥物,直到消失在天邊,白了頭,卻也難以讓他得以踏入修鍊一途。
烏蘇剛剛得到蒼穹無敵玄武滅世拳法時,那欣喜興奮的面龐,漲紅一樣的給庄內族人看,想要和大家分享他的發現。只是最後,只有深深的失落縈繞,但季無涯卻看到了他種種奇怪的行徑,一點點的從他眼中熟悉的模樣,變得陌生了起來。
深夜之時,多愁善感的不止是他,大虎也常常獨自在自己的庭院中喝酒,有月高懸,便擺上三杯,他自己一杯,他的影子一杯,清月一杯,也能不亦樂乎。可他卻喝不醉,總是喝完酒之後一聲長嘆,接著便是倒頭睡去,醒來又是那個愛笑的憨厚的大虎。
還有王子軍,總是站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一切,那眼中不再是平日間的淡漠冰冷,而是溫馨,留戀。
尤其是看他爺爺時,表面幾乎從不溝通,可在暗處,他的目光,季無涯深切的清楚,他很想有人疼,有人可以在他受傷時打罵一句。同樣的,他心裡不服輸的韌勁,幾乎化為了他的執著和脊樑,他的付出,即便是自認為十分努力的季無涯也都感到慚愧。
季無涯心中平靜下來,人生,生死輪迴不斷。有人生也有人死,看清什麼,明白什麼,在死後還是如黃土一般,風一吹就散了。
在他升起這種觀點的一刻,一個強烈無比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曾經,他只想看遍世態紅塵,繁花落葉,天涯處,無涯可走。
不!
而在他走向天涯,去看更多事物的同時,也是他對自身和一些真相的認識過程。
無欲無求的話,妄為修士,可若是沒有強大的實力支撐,哪能走的更遠,看的更清?即便是強大如寧家,還不是覆滅在蒼穹之下?
為什麼?
只能說他們的實力,雖有二代老祖通天曉地,達到修士巔峰通天境的程度,可依舊不過就是世界的一合之將罷了,很明顯,無法抵抗的了那世界意志。
正是因為力量的不足,很多事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難以守護真相,難以守護道義,難受守護自己想要守護之人。
一,是力量,自身可以依靠的強大力量!
二,則是信念,是規範利用著力量的標準。
身為方舟,信念為船帆,汪洋風浪能抵彼岸,若不生風,不起浪,那麼足夠的力量,亦可抵達!
就如誓死而歸的寧家,雖死,雖磨滅了一切的痕迹,可其自身的意志卻永恆長存。
他有種感覺,一旦他相信了此刻自己身死的念頭,他也便不存在了,也就如那相信的結果一樣,他已死。
所以,他不相信,不敢去相信,不想去相信,也……不願去相信。
就算,我本來就已死,可我不信,就是不死!季無涯於意識中咆哮,冥冥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環繞在他的周身,讓得他那種不相信的意念堅定無比!
寧青平殘活萬古,究其原因,也許是為了她所謂自身之道的傳承,也許是想要完成她當初心中的某種執念。
畢竟,寧長樂死後的一切,他都不知。
倏地,一股風暴將他包裹,如有一個漩渦緩緩轉動,將他吸了進去。
待得光芒一閃時,季無涯只覺自己眼前刺痛無比,接著便有一聲琴音傳入他的耳中。
琴聲?
他詫異著,意念一動,全身好似碎裂了一般,可那極致的痛苦,和強烈的反饋也讓他欣喜無比,原來,他並沒有死。
只是此時的他虛弱無比,神魂也支離破碎,如被強行拼湊起來的一樣。
一股睡意襲來,他嘗試著去調動生命之力,可卻還沒等意識突破而去,就被黑暗籠罩,昏睡過去。
一人,一兔,一撫琴。
一池,一樹,一洞天。
寧青平負手而立,看著那流下的瀑布,整個人平靜無比。
周圍無數的細小分子,紛紛向她體內涌去,好似生死人肉白骨,剎那芳容重現於世。
她也沒有去管,一襲白衣勝雪,秀髮及腰,目中如蘊星辰日月,浩瀚無邊。
許久,許久,她突兀的輕笑了一聲,笑顏綻開,彷彿盛世美蓮,讓人看一眼便無法自拔,沉浸在她的美中唯有流連。
她已不是當初絕代風華,獨領風騷的先天至尊了,也有別於季無涯初見時,那種滄桑憂鬱,總是帶著哂笑的模樣。
此刻的她,身上的氣質發生了轉變,仿若一片雲,輕飄若無,沒有了那麼強烈的反而給人一種刻意的僵硬。
之前,如果說她是一個手裡只有一塊糖果,拚死不放的小孩,那麼現在,她就是手裡有許多糖果的大人,沒有必要再去執著。
她轉身回來,看向平躺在地面上的季無涯,美目中色彩流連。
她之前確實心中已死,無數載的掙扎執著,讓她沒了崢嶸,沒了鋒芒,只剩下苟延殘喘的一副屍骸。
而季無涯的話,也讓得她本就無法堅持的防線徹底崩潰,化為了她離去的決定。
所以在她的考驗中,她也的確的幫助了季無涯,使得他天然的得到了無比巨大的優勢。
因為,她使季無涯附身的,是她的弟弟,是她心中無比疼愛又悔恨的寧長樂。
那場亦真亦幻的場景,與其說是她的考驗,她自身清楚,那不過是她對於自身和家族榮耀的歸屬!
最後一份,保留在這天地間。讓人可知,在曾經被刻意磨滅的歲月中,有那麼一個寧家,天驕橫出,力壓天穹!
卻也抱有一絲……本就不存在,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奢望的種子,就是季無涯所猜的……那有可能於萬千定數中存在的改變之機,以此改變結局!
可現在,她發現,不必了。
即便結局依舊無法改變,可他以自身神魂為屏障,替寧長樂抵擋的那一絲力量,已經化為了那最為關鍵的變數!
她想要的,不是什麼所謂的榮耀和驕傲,而是,寧長樂碎滅的神魂和意識。
當初那一戰中,所有的寧家族人,即便是世界意志親手滅去的,可因為體內流淌著寧家的血脈,存在著那怕只有一縷忽略不計的『命』的氣息。
可依舊,已經不是世界可以完全操縱命運的了,存在著一點不可控,也就使得修神廟橫出,保留了一絲那些戰死寧家之人的魂記。
在最後強烈到極致的不屈意志和弒天之意的保護下,融入到了修神廟中的令牌之中,只為日後能夠再現人間!
寧家,萬古之後除了那兩個化為人形的妖獸之外,只剩下了唯一的,她。
而且還是以另一種形式存活下來的,當時的她雖很迷茫,可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復仇,為寧家復仇,向天下昭示寧家毀滅的原因,和所謂的養命之說!
可逐漸的,她卻絕望的發現,這一做法無補於事,甚至來說可笑無比,沒有人會相信這樣毫無依據的事情。
並且,世界的軌跡往往都是腥風血雨埋藏下的風平浪靜。
沒有人希望發生戰事,世道太平,辛勤一天回家之後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才是心滿意足的事情。
即便……知曉是養命又如何,世世代代都是如此,難道,就是錯嗎?
而冥冥中也有一股力量干擾,使得她根本無法重現於世,漸漸的,她的復仇之心破滅時也清醒的認識,越是反抗,越不可能大眾。
之後,她一心只想,尋找一個所謂的有緣人,讓他們看到寧家輝煌與不屈的同時,也能夠接受這種思想。
一旦接受,與她的道產生共鳴,便意味著……終有一天會與世界走向對立的一面,或早或晚這是一顆她布局的種子。
無盡歲月,算上季無涯一共只有三人來過這裡,一人認同她的說法,經歷了那場劫難之後,沉默中告別了她。
雖沒有徹底的契合她的道路,可在修行中因此更加明悟,她知,那人名為杜宇。
而另一人,雖也相信這種說法,但卻並不認可她的道路,甚至嘲諷當時寧家的反抗,不屑他們的不屈和弒天之意。從而走向了另一條道路,但也風光一時,笑傲世人,他自稱為水冷寒。
而季無涯,她看得出,雖也認可,只是他內心早已有了屬於自己道路的種子,即便迷茫仍然會在之後生根發芽。
每個人的道不同,她不願強求,想找的傳承,只是一個能夠代替她繼續帶著寧家走下去,直到有一天看到這天……顛覆的一人,僅此而已。
她低頭,伸出了纖長白皙的手掌,握著的手緩緩伸開,露出了兩隻灰暗無比枯萎般沒有絲毫生機的兩隻蛐蛐。
只是此刻,那兩隻本已經沒了氣息的蛐蛐,竟出現了一抹綠色,浮現時雙眼中也有了一點光亮,傳出了一聲……細微到了極致,卻存在的鳴叫。
寧青平臉上掛著笑容,輕柔的,很是滿足,
「弟弟,是你回來了么?」
她等待了萬古,自認不負寧家,不負家族驕傲,可唯獨負了寧如意,她的同父異母弟弟。
而季無涯以命相搏尋求的那一個變數,終究還是有了一絲意料之外而又苦等之中的機會,寧長樂的一絲魂跡被保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