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你一定要這麼噁心我嗎?
桑紅衣的好心情來之不易。特別是在生日的時候,十幾年裡也難有一次這麼高興的。
即便知道這些人給她慶生,一大半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她並不在意,人與人的交往往往就是如此,有時候你有著足夠的利用價值,那也是一種運氣。
但這一切,卻都在那扇門推開之後戛然而止。
路司狼就那麼靜靜的看著,看著桑紅衣原本握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嘴角原本還彎曲的弧度漸漸的平坦,甚至眼裡多了一份陰霾。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點可憐。
他本是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了,那時候他甚至都不記得多少事情,連怎麼長大的記憶都很模糊。只知道他稀里糊塗的長大了,受了很多的苦,機緣巧合下才得以修仙,最後拜入雙玄宗,成為今日的路司狼。
他一直都很羨慕那些父母雙全備受寵愛的人。甚至於一開始,他對桑紅衣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好感。
因為很久以前,宗內就傳聞桑紅衣和她的母親不和。
他曾與江雪馨擦肩而過,表面上看那是個很溫柔很穩重的女人,端莊典雅,給人一種安心感。
可就是這樣的人,桑紅衣卻不懂得珍惜。
所以一開始,他很不喜歡桑紅衣這個人,直到後來她才弄清楚,不是桑紅衣和她的母親不和,而是她的母親對她不好。
但那時他卻沒有更多的體會與感想,再加上他算是個武痴,大多時候都在修鍊,對宗內的事了解的也不夠全面,所以並沒有什麼深刻的體會桑紅衣究竟是什麼感受。
直到此刻,整個宴會之前如此熱鬧,卻在那個女人推門的那一刻鴉雀無聲。原本笑的那麼開心的一個人,此刻臉上卻全都是冷漠。
他不知道她們之間發生了多少事,可卻看得出,這絕不是尋常的拌嘴吵架會有的態度。
她們之間的隔閡很深,很深。
深不見底。
江雪馨卻似乎沒有看到眾人的冷場,也可能是刻意的忽略了她自己不受歡迎的本質。
她只是在人群中尋找著桑紅衣的影子,嘴角的微笑像一隻不受控制的怪獸,狠狠的撲向桑紅衣那難得的好心情。
終於,她找到了桑紅衣的所在,然後看起來很開心的走過去,手中捧著一個巨大的盒子,看起來像是精心準備的生辰禮物。
但桑紅衣的眼神很冷漠。對此完全沒有任何的期待。
「怎麼回事?不是說過要瞞著她嗎?是誰將她帶過來的!」謝蒼穹在最初的驚訝過後臉色立即變的難看不已。
謝蒼天就更是如此,那眼裡的憤怒幾乎要化成實質,恨不得生吞了江雪馨這個死女人。
他真的很久都沒見過小廢物如此開心了。畢竟心不是石頭做的,他很清楚,她從不是清高也非不好相處,只是在宗內,對她心存誤解的人何其多,她不屑去辯解,也不會去拿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久而久之,她反倒成了存在感不足夠高的人,一如此,就是無數個年頭。
他從大哥那裡得知了小廢物竟然能夠施展越人九歌和不破不立,知道她可以利用她的天賦一飛衝天再不必看別人的臉色。他知道方逆鱗煉製出仙丹之後宗內的人必定會對她另眼相看,看著今日她生辰宴時有那麼多人不請自來想要與她交好,看著她開心的和這些人談天論地,他不知道有多高興。
可現在,一切的快樂就都毀在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手上,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紅衣,你快看,今日是你的生辰,娘為你準備了生辰禮,這是娘親手做的,你一定會喜歡的是不是?」江雪馨將自己變成了一個瞎子,假裝看不見那麼多要麼憤怒要麼厭惡的目光,此刻她的眼裡只有桑紅衣一個人,那個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姑娘,彷彿與心中的某個身影重合了。
桑紅衣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卻順著江雪馨打開盒子的手看向了那份精心為她準備的禮物,然後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諷刺,還有淡淡的失望。
「你看,你穿上這件衣裳定然好看。我的女兒,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人。」江雪馨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之中總是不肯清醒。
近距離接觸到江雪馨之後,路司狼卻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個人病了。病的不輕。
她眼中的那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即便是他,都有那麼一瞬間有種發毛的感覺。
什麼溫柔和善,什麼典雅大方,他不知道從前為什麼會對她有著這樣的錯覺。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個人像是一個瘋子,一個清醒無比,卻寧願自己瘋了的瘋子。
他看向江雪馨手中捧著的盒子,裡頭放著一件綉工精細華麗的衣裳和一支好看的步搖。
衣裳是鮮紅的顏色,襯著那支碧綠的步搖,卻顯得有些刺眼。
他一直以為桑紅衣是討厭紅色的,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桑紅衣穿過紅色的衣裳。
桑紅衣確實討厭紅色,她也只有在江雪馨的面前穿過紅衣,平日里卻對這個顏色避之不及。
「快,去換上。今日你是壽星,要將自己打扮的美美的。」江雪馨將那紅衣從盒子中拿起,放到了桑紅衣的手上,推著桑紅衣去隔壁的房間換上這件她精心準備的華服。
她的眼中是病態的執著,讓人憤恨的同時,卻又覺得她可憐的很。
謝蒼天頓時就炸了,『噌』的一聲就站起了身,拍著桌子就要上去打死江雪馨,卻被謝蒼穹及時的阻止了。
在不知道桑丫頭是如何想的的時候,他們真的不適合輕舉妄動。
縱然誰都對江雪馨恨意難平,但桑丫頭忍了她那麼多年,心中多多少少總是在渴望著母親的關懷吧?
桑紅衣嘴角輕輕勾起,抓起這身華麗的紅衣,只是稍稍冷笑,卻也沒有反駁,而是轉身離開,再出現時,她已經換上了紅衣,頭髮被那根碧綠的步搖定住,整個人氣質變的清冷無比。
在場的眾人有那麼一瞬間都有一種錯覺。
他們見到的,似乎並不是桑紅衣,而是那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桑綠濃。
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他們對桑綠濃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猶記得當年的桑綠濃是雙玄宗里真正的天才,又是被宗主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天之驕女。
她氣質清冷,最愛穿紅色和綠色的衣裳,頭上也總是別著這支步搖,走在宗門之內,她彷彿是一株清幽雅緻的雪蓮,可遠觀而不可靠近。
這一刻的桑紅衣,完全沒有了她自己的氣質,就如同是桑綠濃附身一般,印象中那張也有些相似的臉,更加重了這種違和的感覺。
江雪馨的眼神頓時發亮,那種彷彿看見最喜歡的女兒正朝著自己走來的期待感,那種失而復得的失重感一同向她湧來,讓她有著一瞬間的失神。
「這才不是桑丫頭!」謝蒼天緊握成拳,眼睛因為生氣而微紅。
「這不是桑紅衣。」路司狼在心中默默著道。
這不是他認識的桑紅衣,至少不是方才笑的那樣自然燦爛的桑紅衣。
當江雪馨期待著想要抱住眼前的人,感受著她身上的散發的溫度,卻被對方輕輕的一步閃過了。
她看著目光清冷的如同桑綠濃一般模樣的桑紅衣,此刻卻感到了恐懼。沒有來由的恐懼。
桑紅衣突然就笑了。
她摘下頭上那隻碧綠的梅花步搖,拿捏在手上把玩,柔順的秀髮順著步搖的離開而披散在肩膀,有如一仙子降落於凡塵。
她說:「娘,好看嗎?」
「好看。娘的女兒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江雪馨撫摸著桑紅衣的臉,手卻不受控制的有些顫抖。
桑紅衣的笑聲卻刺進了她的心中,她的笑容頓時凍結住了。
「你一定要這麼噁心我嗎?」桑紅衣的神色卻冷的可怕。
「你在說什麼……」江雪馨竟被桑紅衣身上那一瞬間冰冷的氣勢驚的後退一步。
桑紅衣卻勾著嘴角,將手中的步搖看了又看,而後道:「這支步搖,是姐姐最喜歡的那一支是嗎?」
江雪馨沉默了。
桑紅衣倒也不強求她說些什麼,只是手指稍一用力,整支步搖被攔腰折斷。
「你幹什麼!」江雪馨聽著這『咔嚓』一聲響,彷彿折斷的不是步搖,而是一種羈絆,她幾乎是跳起來,撲到了桑紅衣的面前,奪過斷成兩截的步搖,眼淚啪啪啪的往下掉,因為太過憤怒,她甩手就是一巴掌,桑紅衣沒有躲,這一巴掌結結實實的甩在了她的臉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桑紅衣卻笑了。笑的有些開心,也有些釋懷。
她摸著自己的臉,此刻還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和一種辛辣的疼痛感,但卻無比的真實。
她歪著頭看著捧著斷裂的步搖憤怒的看著她的江雪馨,她說:「娘,這是這麼多年來,你第一次好好的面對我。」
江雪馨的心不由一顫。
「是面對我,而非是姐姐。至少我能清楚的感受到這一巴掌,是打在桑紅衣身上的,而不是披著桑紅衣的皮的桑綠濃。」桑紅衣的話語很平靜,卻讓身旁的路司狼感覺到心酸。
第一次好好的面對,就是這響亮的一巴掌。
不夠可悲嗎。
「你可知……你可知……」江雪馨想說些什麼,卻沒來由的心虛,眼前站著的這個紅衣女子,不是她最疼愛的女兒,卻是另一個讓她覺得無比陌生的人。
陌生?
是了。
這些年來,她似乎從沒有真正的去試著了解過她。明知道當年的事不是她的錯,她還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而選擇去傷害她。
可是不這樣她就覺得自己背叛了桑羅。不這樣她就活不下去。
如果沒有一個人來轉移她的這份仇恨,她會無法面對自己。
她無法拿自己最喜歡的女兒出氣,又不敢對桑渺做得太過,所以只有桑紅衣,能夠緩解她對自己的恨意,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出氣筒。
甚至某一個時刻她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可再見面時卻又忍不住繼續傷害她。
「你就那麼難以接受姐姐已經死了的事實嗎?」桑紅衣的笑容滿是諷刺。
「不許你這麼說!」江雪馨低著頭,聲音因為心虛而微小。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真正含義就是她再也活不過來,就是你永遠的失去了她。」桑紅衣的語氣平緩的沒有任何感情。
「不許你這麼說!」江雪馨被桑紅衣這樣的語氣和表情震的幾近崩潰大吼。
「就算你縫製再華麗的衣裳,就算你透過我叫著她的名字,就算你為我穿上紅衣,戴上這支梅花步搖,我始終是我,也絕不可能變成她。」
「她已經死了,現在正埋在潮濕冰冷的土地里。就算你多麼想,她也無法回到這個世上,無法佔據我的驅殼,無法和你再續母女之情。就算你再怎麼自欺欺人,桑綠濃也不會活過來再叫你一聲娘,再穿上你為他縫製的紅衣,你是不是很失望?」桑紅衣的笑容冰冷而沒有溫度。
「我不許你這麼說她!你沒有資格這麼說她!她還活著!她還活著!她……死了……?」江雪馨知道自己不過自欺欺人。可是這樣自欺欺人就能讓自己好過一些,有什麼錯誤!
為什麼非要把這樣殘酷的事實攤開在她眼前逼著她去面對!
就保持現在這樣不好嗎?
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你為我起名桑紅衣,她就能代替我了嗎?你每一次面對我叫出她的名字,難道你心裡會不清楚這麼做不過是你在為自己的無能求一個心安理得嗎?」
桑紅衣卻突然大笑起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難過嗎?傷心嗎?感到痛苦嗎?我也很難過啊!」
「如果她不死,你們繼續過著你們旁若無人母女情深的日子,也就不會有你平白無故的噁心了我這麼多年!」
「爹曾經要我不要恨你,說你這些年過的也不容易,所以我忍了又忍,努力的去體會你的委屈。但是果然,我厭倦了。你委不委屈難不難過與我何干?你處心積慮的來傷害我,我還要包容你的任性體諒你的難處?我累了,不想包容你了。所以從今以後,為了避免你再想起曾經不堪的過去,你可以不必再見到我,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要隨意在靈酒峰走動。若果你覺得生活不便,可以搬離靈酒峰,另尋他出。宗主就在那裡,你去找他說。有了新的住處也不必和我說,自己搬走就是。」
桑紅衣似乎已經不想再過多的浪費時間在江雪馨的身上了。
現在的她已經和從前不同了。
她收了徒弟,交了朋友,有了想要試著交往的人。
以後她的人生會更加的熱鬧,不會再糾結於那些新從來不在她身上的人,再為她們勞心傷神。
奇怪的是,桑紅衣並不覺得難過,反倒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這份因果,就在這裡結束吧。無論將來如何,她都不會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所羈絆。
桑紅衣離開了,宴會自然不歡而散。
宴會上的眾人看著江雪馨的目光多種多樣,複雜不已,但卻沒有人再去理會她了。
只留下江雪馨一人,愣愣的站在那裡出神。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感覺,這一次,她是真的失去了這個女兒了。
雖然,她從前也從未真的將她當做過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