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對談
啟策的懊悔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突然發現,撤退計劃已經無法實施。起初,他只是被耳邊忽然的安靜拉回了神,隨後,他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那個喋喋不休的狂熱崇神者,忽然沒了動靜。一股巨大的陰冷氣息從祭神台的底端迅速上升,他低下頭,無法想象那個已經瀕死的傢伙還能搞出什麼幺蛾子來。
伊恩確實沒法再做什麼,他先是被絕望侵蝕了心神,爾後深深的惶恐在他的靈魂深處盤旋而出。他搞砸了獻祭儀式,而這似乎觸怒了那沉睡多年的月神。他被鋪天蓋地的怒意狠狠抓住,拖向了某個深淵。他說不出話來,喉嚨彷彿冬天枯死的樹枝划著冰凍的湖面——只有枯啞的咽音斷斷續續傳出。
伊恩被卷進了一個漩渦之中,當他發現那個滿布著猩紅之色的漩渦是什麼的時候,突然,一個平和的笑意出現在了他的嘴角。
神發怒了,但並不是為了懲罰他。他,伊恩,一個全身心早已獻給神的信徒,現在只不過如願以償的將塵世之魂也獻給了他的神……他在漩渦的邊緣,半個身體被那之下逐漸開啟的深淵之門吞噬了,疼痛彷彿全然害不到他。伊恩仰起頭,慘白的臉沐浴著月光,他的眼角嘴邊都掛上了血痕,活生生一個地獄的惡鬼。
而這惡鬼,正對著祭神台上兩個祭品露出笑容。
啟策皺著眉,忍著心中的嫌惡,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張開嘴,似乎要說些什麼。
「……」他努力了半天,也沒發出像個字音的聲音來,然而那無意義的努力,卻讓啟策明白了一件事。他正在咒罵他。
或者是嘲笑,或者是扭曲的惡毒言語。總之,不是什麼好話。即使看不懂唇語,他也很明白。這種被人咒罵的感覺,他上輩子從那個「弟弟」那裡得到過很多。所以他並不當一回事,不過是小丑的得意。生與死,仇與恨,他們並不真的懂得,那真正的模樣。
「我的血……帶去了力量……我的血……被吞噬了……」黑貓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邊,啟策轉過頭,卻見到先前還虛弱無力的黑貓,此刻已經站了起來。但它身上感覺不到多少活力,所以並不是出現了什麼神奇的魔法治癒了它。
「祭品的血,似乎開啟了一道門。」啟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這麼冷靜的在這裡討論這件事,現在最重要的明明是把病貓帶走治療。
「那道門下面,才是真正的獻祭之所……」黑貓接上啟策的話,「你也能感覺到吧?沒有人會放走吃了一半的美食……尤其是在那個人,餓了很久以後。」
和伊恩糾纏的這些時候,雖然被無窮無盡的戰鬥束縛著,他們卻也並不是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黑貓在被「獻祭」的過程中,通過伊恩的狂熱猜測出了許多事。
消失的古暮萊特族,並不是真的消失無蹤了。只是他們暫時失去了力量,蟄伏在了暗處。為什麼會沒有力量?這裡面的變故黑貓不清楚,但可以推測出一個可能,他們崇信的神,與他們的聯繫越來越淡了。那位神或許是真的「餓了」,而無法給其找來足夠的祭品的這一個教廷,從神那裡得到的力量也越來越少。
有朝一日,當神不再眷顧於其信仰者,他們的關係便會徹底消失。數千年的積澱,深入靈魂的崇信,令他們無法忍受被神拋棄的未來。所以,祭品才顯得如此重要。哪怕自身身死,也不能放過。
伊恩用出這麼多力量來困住他們,但獻祭儀式似乎並不拿手,才讓啟策找到了擊破的空隙。他失敗了,但從這個結果來看,卻也成功了。黑貓俯視著祭神台下那道深紅色漩渦,越是接近中間的陣眼,越是接近漆黑之色。
那黑暗裡,有一道通往真正地獄的門。如果他們在祭神台上失血斷氣,只剩下屍身掉入其中,或許還感受不到那之中的恐怖。但他們還活著,所以,即使從未經歷此時此景,那由沉睡於地獄之暗裡的神,散發出的恐怖氣息還是震懾了他們的靈魂。
就像啟策的刀怒對魔獸們而言有著極強的震懾,對於活在世間的人來說,神的慾望,莫過於最大的震懾。
面對這絕對的恐怖,一瞬意志崩潰,主動踏入地獄的想必也大有人在。更何況,是擁有純粹月光魔力的魔法師呢?黑貓受到那氣息震懾影響,要比啟策大得多。但它沒有崩潰,甚至看不出來受了重傷。
「月光,黑夜的明燈,行暗路者的指引……」它喃喃而語,「魔法的純粹之***力的詭秘之源……它是救贖之光,是心之嚮往,是生命之盼……但它,是屬於黑夜的。」
黑貓忽然仰頭,看向天空的殘月。
「所以,月神沉睡於地獄最深處。渴望鮮活的生命,渴望天穹的光芒,混沌不清,生死不明……」
啟策看著它,黑貓這一大段話,他並聽不太懂,但卻隱約有種奇妙的感覺——他能夠與那地獄里沉睡的「貪吃」之神感同身受。只是,他從不以鮮血做靈魂的慰籍。或許是因為他是把刀,又不僅僅是一把刀。他擁有一個身體,一個清明的靈魂,他是活生生的,能夠去任何地方。
他擁有的太多了,但也一無所有。所以他才會擁有最深刻的感情——「恨」。
現在並不是探討月神命運的時候,說到底一切不過是作為人的猜想,說不定人家神很喜歡黑暗地獄呢?
只是黑貓現在的狀態有著怪異,它似乎陷入了神奇的境界里,與這殘月之夜高度相合,才會有那些「理解」月神「心境」的感嘆。
它平靜得異常,但啟策已經有了預感。它這是要做一件早已準備好的事,那是它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用的方法。現在,時機到了。
「別做傻事。」啟策出聲。
「非做不可了。」黑貓看著他,目光沉靜,「我原以為,不會真的用上這個魔法。」
「在來格雷山林之前,我用預言術為此行測算過。看到的最大危機是一片血色,當我的部下死去,我以為預言應驗在了他們身上,但預感卻告訴我,不僅如此。」
「事情尚未結束,就連復仇都不過是通向那片血色的過程。如果有天賦預言師在,或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它順著,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
「我相信我的預感,為了那片血色的最終應驗,做了充分的準備……如果沒有幻形妖獸,或許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更不用將你捲入其中。」
它這是把這禍事攬到了自己身上,啟策很清楚。
「你既然預言到了徵兆,又有了準確的預感到了危險,就應該不來。」啟策說。
「不……這徵兆纏繞在我的身上,如果不來格雷山林,也會應驗在另一個地方。當初,應該連同他們一起拒絕跟隨,這本不應該波及到他們的身上……」說到部下,黑貓的眼神一暗。
而啟策想到了希貝兒,她是天賦預言師,看到的信息不僅是徵兆。更準確的同時,意味著更大的風險。
「此行,我後悔兩件事。一件,將他們捲入了死亡之中,另一件,就是找上了你。」黑貓的聲音忽然纏繞上了黑色的氣息,帶著啟策熟悉的那種感情,恨意。
「你的命運不該如此,你的行進軌跡是與我無關的另一方。如果那樣,這一場血色就將與你毫無關係!」
「並不是毫無關係。」
啟策的話並未傳達至黑貓的心中。
「所以,我要將你,至少將你,送回你的道路。」它自顧自的發出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