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憶往昔物是人非
筠姒沒有一絲猶豫道,“是,如今合宮都傳遍了,這個前朝將軍是喚作嚴奕的,在天子麵前大開殺戒又打死打傷我朝軍士,按律當斬,這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
按律當斬?
果真是他,我又想起什麽,急切問她,“那可有一個十五六歲喚作如蘭的丫頭?”
“如蘭是誰?這倒是沒有聽過。”
我鬆了口氣,還好,如蘭沒事,可是嚴奕……
一時間心如湯煮,坐臥不安。
想要出去,一開門便見著離陌抱劍倚著殿門,麵無表情地攔住我,“你不能出去。”
我哪裏聽得進去,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聲嘶力竭道,“你們要殺了他,你們要殺他,對不對,我要見君墨宸,我要見君墨宸。”
離陌的眸子輕輕淺淺地瞥過來,“你還有臉要見陛下?”
我氣極反笑,這話說反了罷,我有何無顏見他?我真正無顏麵見的……是嚴奕才對。
君墨宸來時已是次日夜時,我從晨起呆坐到夜幕,整個殿中隻有一豆小燭,黑暗將我與這一豆光亮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
就在我昏昏沉沉快要睡著時,殿門口忽然有了一絲響動,本就睡眠極輕,這點聲響哪裏能瞞得過我?
初時隻能隱約看到頎長身形的輪廓,隨著他越走越近,整個人漸漸從昏暗中剝離出來,他的臉被小燭的光亮映襯出一種淡淡的橘色,整個人顯得溫柔又平和。
令我全然無法將他與昨日那個瘋狂憤怒的男子想到一處。
嗓音因許久不說話的緣故,一開口就如同在鹽水裏泡過一般,暗啞深沉,“你要殺他是不是?”
“是”我未想到他會如此明確地肯定,愣了一下之後竟然極輕極輕地笑起來,“你打算什麽時候動手呢?”
他配合得很,“三日後,承德門午時三刻。”
“好,將我也帶去吧。”
他頓了一會,問我,“你去做什麽?”
我還是笑,心裏一派平和,仿佛在與他說一個故事兒。
“君墨宸,你還記得你才攻入淩都那日嗎?”他安靜著不置一詞,聽我極輕極緩地說下去,“那日是小滿過後第五日,父皇之前還說若奕郎能在端午之前將你們擊退,那今年中秋月圓便是我們的成親之日。”
這句話我等了多久啊,從總角小兒到豆蔻年華,及笄之齡,再到如今的風華正茂。
我滿心歡喜地等啊等,盼啊盼,你可知那種即將嫁給心上男子的心情?
心裏甜得仿佛要滴出蜜來,睡覺都會情不自禁笑出來,那是從心裏流出的快樂。
“可是還未等我縫製好一件嫁衣,你便已經來了,你來得好快……如今你多得意,可是我與奕郎卻在無可能了。
即使如此,我也並未抱怨什麽,我隻想與他布衣淡飯,草草一生便好,可你,卻要生生地將這一切全部阻止。
君墨宸,如今我生無可戀,你最好也將我一同處死了幹淨,否則我他日定讓你……不得好死。”
最後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我曾經有多愛奕郎,如今便有多恨君墨宸。
“你竟愛他至此?那臨淵呢?可曾在你心中有那樣一丁點的位置。”他問得極為平靜,卻還是掩飾不住聲音裏輕微的顫栗。
我嘲諷地笑出聲來,“你難道不知自從你踏入淩都的那刻起,我與你便隻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臨淵與公雅也再無可能了嗎?”
殿中安靜下來,在我以為他早已離去時,他才忽然道,“若你執意如此,那我成全你便是。”
不知他何時離開的,榻前燃著的小燭落了一灘燭淚,奄奄一息,筠姒進來將小燭又續了一支,服侍我安寢,卻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掀了掀眼皮,問她,“你可是覺得我太無禮了?”
她搖頭道,“奴婢隻是覺得皇上待姑娘總是不同的,奴婢在宸國時可沒聽過皇上對哪位夫人娘娘這樣上心過。”
我頭也不抬,淡淡道,“是嗎?”
“是啊,連寧馨貴妃皇上也沒有像這樣隔三差五地便去看看……”也許是覺得太多嘴了些,到這便止住了話頭,緊抿著唇角。
我知道她害怕什麽,故作調皮道,“這些全是我們的悄悄話兒,要互相保密不讓旁人知道。”
筠姒的眼珠兒倏忽亮起來,“姑娘是好人,可見那位如蘭姐姐是有福的了。”
提起如蘭,我心裏泛起酸意,淩都才攻破那日,如蘭本有可能逃出去,卻偏偏要跟著我,更是因我吃了許多苦,可是如今我連她身在何處都無法知曉。
我望向小窗外無垠的夜空,似乎夜又黑了幾分,墨色深重。
轉眼便是嚴奕斬首的日子,天氣一早便陰沉著灰蒙蒙地不見陽光。
我坐在鏡前細細地描眉上妝,綰發插簪,最後那件熏了一夜香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陵長尾鸞袍才極是要緊,紅豔豔的顏色,像極了大紅的婚服,看的人心裏都暖了幾分。
這樣的隆重莊嚴,卻是當做大婚來對待的,也許冥冥中注定,我們終究有緣無分罷。
出去時,外麵卻落了雨,筠姒拿了傘來,我輕輕推開道,“不必了,他一定是沒傘的,我陪著他。”
筠姒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姑娘這樣好的人,此番作為是何苦呢?原不必如此的,現在去求皇上還來得及的,一定來得及……”
我心下有些感動,與她相處不過幾日,她竟這樣為我。
我拉住她,替她輕拭眼淚,安慰道,“與他在一起,是我巴巴盼了多久的,如今終於實現,此生也無憾了,怎麽還去求別人將我們分開呢?”
筠姒眼中含淚,“我倒真想見見這個讓姑娘奮不顧身情願赴死也要在一起的人呢。”
我笑起來,真是呢,隻要是嚴奕,我淩傾顏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到達承德門時,渾身已被淋得透濕,與承德門的兵士糾纏許久,卻無論如何也不放行。
我獨自一人站在茫茫的雨霧裏忽然有些欲哭無淚。
奕郎,我們到底也不能在一起嗎?
倚著牆緩緩在雨中蹲下來,心中隻覺得難過的無以言喻,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屬下有眼無珠,怠慢了姑娘,您現在可以過去了。”承德門的兵士忽然上前來,態度恭敬與方才判若兩人。
我正疑惑,卻無意瞥到宮牆上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在一片空茫茫的雨霧裏就那麽站著,一動不動。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他一定不開心,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緊蹙的眉頭和緊抿的唇角。
我頓了頓,毅然收回目光,堅定決絕地往承德門外去。
也許是落了雨的緣故,雖說是斬首示眾,但刑場周圍卻是一個民眾都沒有的。
直到午時二刻,拉著嚴奕的囚車才緩緩到來,他原先的一身石青色衣袍此時已換成了粗布囚衣,有幾縷淋濕的發絲淩亂地散在額前。
盡管如此,還是遮不住他滿身的傲骨與氣勢,麵如冠玉脊背挺得筆直,仿若還是那個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的大將軍。
我的奕郎,他一直都是這樣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子嗬。
他原本一張波瀾無驚的臉,在看到我時眼眸倏忽睜大,神情激動地攀附在車壁上焦急道,“你怎麽來了,回去……快回去。”
我莞爾一笑,調皮道,“來陪你啊。”
他陰沉著臉,“胡鬧,生死豈是兒戲。”
我不為所動,他下了囚車時,我也站到了刑台之上,他欲向我過來,無奈被人按住動彈不得,扭動間眉頭深蹙,我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口的。
看時,果然白衣上已經滲出了血跡,他卻全然不顧,隻衝著我,“傾顏,你聽話,快些回去。”又對周圍的一眾護衛惡狠狠道,“你們若敢傷她分毫,我定會讓君墨宸追悔終生。”
我眼眶盈潤起來。
走上前用絹帕幫他擦拭落了滿臉的雨水,他目不轉睛地盯住我,迭聲道,“傾顏,走吧,快些回去……”
我隻是答非所問道,“奕郎,還痛不痛?”
他看我半晌,沉沉歎出口氣,“你怎麽總是如此倔強?生死麵前也不聽勸的。”
我輕笑起來,“我們何曾懼過生死,你說是不是?”
他寵溺地看我一眼,滿臉無奈。
奕郎,人生太苦太長,沒有你陪伴,我孤身一人如何能夠走完?
“皇上駕到。”內侍尖細的嗓音劃破雨霧直直地闖入耳膜。
君墨宸坐在步輦裏,雨霧蒙蒙,隻能看到一個明黃色身影。
心中冷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前朝將軍竟勞動君墨宸督斬,也太給我們麵子了一些,隻聽得他厲聲對吏卒道,“午時三刻已到,為何還不行刑?”
吏卒聽得奴顏屈膝地諂笑,回頭卻凶神惡煞道,“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盡管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但當真聽到這一句話還是不可抑製地害怕。
立即便有劊子手上來押他,我下意識地便用力拽住他的衣袖,指節因為用力而一陣陣泛著白。
正僵持間,忽聽得背後一個清脆的女聲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