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白雪紅梅從前過
才由螽斯門進入內宮,邊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噙著哭腔響起。“恭迎皇上回宮。”
我渾身一顫,如蘭,竟是如蘭。
車輿緩緩停下,君墨宸輕握了握我的手指道,“你們姐妹許久未見,想必有許多體己話要講,我先去勤政殿,晚上再過來看你。”
我輕輕點頭,目送他離開。
車內陷入了一片寧靜,手指在裙裾上越握越緊,直到鬆開時,攥成了密密的褶皺。
耳邊響起一聲低沉的啜泣,“姐姐不記得如蘭了嗎……”
記得記得,怎能不記得。
我無聲地在心中呐喊,卻是頓時淚如雨下,千言萬語都哽在喉中,說不出一句話來。
隻聽得如蘭又道,“姐姐定是忘了我,不然怎麽不出來見我呢?”
我深深呼吸,這才輕輕打起轎簾。
猛然一陣寒風撲麵而來,我不由地打了個戰。
轎旁隨侍的人早已遠遠地站到一邊去,著碧色宮裝的如蘭跪伏在車輿之前的雪地上,小小的一團,竟是異常瘦弱,肩膀還在微微的抖動,像極了不勝嚴寒的綠葉。
我眼眶一酸,忙從車轎上下來將她扶起。
看清楚她的臉,我愣了一愣,瞬間便是熱淚滾滾。
她瘦了許多,從前的如蘭是討喜的圓圓臉,麵色紅潤,可是如今的她下巴幾乎成了尖的,倒襯的一雙眼睛淚汪汪的又大又圓,那臉色卻是蠟黃,衣裳套在身上空蕩蕩的,仿佛一陣風就會將她吹走似的。
冬日寒冷,又才落了雪,我穿了極厚的鬥篷都仍覺顫栗,如蘭竟隻著了單衣,更顯得身影單薄無依搖搖欲墜。
她極力地瞪大眼睛看著我,一眨不眨,連晶瑩的淚珠從中低落都恍若不知,隻喃喃道,“姐姐,果真是你啊,你可回來了。”
我撫摸著她身上單薄的衣裳,喃喃道,“你怎麽……穿的這樣少?”
話一出口才發現,聲音像在鹽水裏泡過似的,竟是啞的厲害。
“如蘭不冷。”她緩緩將手放在心髒的位置,“姐姐在,這裏就是暖的。”
姐姐在,這裏就是暖的。
我再忍不住了,伸手將她擁在懷中,隻覺得她骨瘦如柴,想來這一年在宮中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我又握了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一邊不停地揉搓想要將她暖過來,一邊執了她的手將她卡上車輿,起初她隻是猶猶豫豫的不肯,我道,“曾經的宓妃為救皇上早已不在了,你就當我還是長樂宮的公主吧。”
如蘭含淚看我一眼,不再拒絕,隨我一道上了車輿。
知道我畏寒,君墨宸便將車輿中布置的格外暖意融融,車裏車外完全便是兩個節氣,如蘭的手指漸漸變得暖和,原本凍的發紫的臉頰也紅潤起來。
車輿中靜悄悄的,如蘭隱忍的哭泣一點點發泄出來,隻是不敢大聲嚎啕,手掌用力地覆在唇上,淚珠卻兀自劈裏啪啦地砸下來。
我依舊低頭為她揉搓著手指,她的手生了凍瘡紅一塊紫一塊,此刻也都化作了模糊的色塊。
“我還以為,姐姐當真……”如蘭哽住說不出一句話來,“如蘭生無可戀多次想要追隨姐姐而去,隻是如蘭沒有見到姐姐的屍身,心裏總還是有一絲希望的……如今,總算上天垂憐,還能讓如蘭見到姐姐。”
如蘭泣不成聲,我卻聽的心驚膽戰,淩傾顏到底是前世積了多大的福分,才能換得如蘭今生誓死追隨。
她緊緊地握了我的手,淚眼婆娑,“如蘭從小就在宮中長大,也隻侍候過姐姐一個主子,如蘭沒有父母家人早將姐姐視作了我的親姐姐,若是姐姐丟下了我,我就隻能……”
知曉她下一句要說什麽,我適時地出言打斷,半喜半嗔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嗎?你若再說那起子不吉利的話可仔細我惱你。”
如蘭忽然反手抱住我,破涕為笑。
我故意道,“又哭又笑的,瘋姑娘。”
車輿再次轆轆而行,車轎裏焚了香,暖融融的撲在鼻尖,如蘭的手指就握在手中,這樣的安心,我卻忽然想起陵川城外,背後那道清冷的目光,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隻是五味雜陳。
卻是暗暗下了決心,他既這樣狠心用我來換江東二十四城,那我也不必與他有多深的情意了,倒是君墨宸,他如此待我,對我萬般周全,便是一顆石心也早該被感化了。
見我不言不語,如蘭忍不住道,“姐姐,你……”
正在這時車輿停了下來。
如蘭未出口的話也就頓住了,她上前去打起轎簾,往外看了一看,才回頭道,“姐姐,到了。”
到了?到哪裏了?
我起身往外看去才見是一個極為僻靜地所在,連宮人都極少,麵前的宮殿之上題著三個娟秀的字體:靈犀閣。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心中哂笑,這人還真是事事講求意境,不過一個殿名也要這樣。
如蘭才扶了我下來,腳跟還未站穩,便見得一個內侍在旁諂笑道,“這裏是皇上知道姑娘喜清淨,特特為姑娘辟出來的,姑娘快去瞧瞧,可喜歡嗎?”
我愣怔一下,反應過來時卻已經置身於靈犀閣院中了。
果然是一個雅致的所在,院中一隅竟然植了許多紅梅淩寒而開,在白雪的映襯下更覺美麗。
白雪紅梅?
是了,莊宜從前被岑離傷了臉,後來結了一條血紅的疤痕,她還曾自嘲是“白雪紅梅”。
記得當時為救莊宜,我失掉了自己的孩子……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道閃電淩空劈來。
我記得……我是被岑離灌下了紅花的,當時的太醫診斷說我再不能有孕了,可是在大淩時,我為何會有了嚴奕的孩子?
這突如其來的發現令我不禁僵在了原地,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亦或是誰救了我?嚴奕嗎?
“姐姐?”一旁的如蘭見我許久不出聲,猶疑著喚我一聲,我才猛然回神,如蘭笑道,“姐姐可是看呆了嗎?也難怪,宮中就數擷綺館的紅梅開的最好,知道姐姐喜歡梅花,這可是特特從那裏移來的。”
我隻好將心中的疑惑先行拋開,“你費心了。”
如蘭笑道,“外麵怪冷的,姐姐快進屋去吧。”
我點點頭,親扯了她的手進去。
殿中暖意融融,才打眼一看竟是怔了一怔,這裏的一切擺設歸置完全便是按著從前的長樂宮來打造的。
小到茶盞杯盤,大到案幾櫃桌,無一不是盡了心的。
如蘭淡淡道,“這些都是皇上精心為姐姐布置的。”
語氣間卻仿佛隻是傳達並無激動之色,我記得從前君墨宸為我做了什麽,如蘭總是最開心的,可是如今卻是這樣平淡的神色。
我不動聲色地摒退了殿中的人,拉著如蘭在榻上坐下,這才道,“你有什麽疑問,現在盡可以問了。”
如蘭抬頭看我,問到,“當初我是親手探了姐姐的鼻息,也是親眼見了姐姐的心頭血,明明已經,姐姐又是怎樣去了嚴將軍身邊的呢?”
我是怎樣去了嚴奕身邊的,說起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日一醒來我便已經到了大淩,隻知道是嚴奕設計把我拉出宮去的,可是如何出的宮如何瞞天過海的,我卻是半點不知。
我如實道,“確切說我也不甚清楚,當日一睜眼就在宮外了。”
如蘭也不再追問,隻道,“嚴將軍對姐姐一往情深,應是格外體貼照顧的,怎麽姐姐還是瘦了這麽多?”
格外體貼照顧?
我不禁心中苦笑,他可還真是體貼照顧,我險些便要命喪於他手,可是這些又怎能告訴如蘭呢?
嚴奕太過沉重,隻要想起,心裏就是沉甸甸的墜著,隻想著要迫不及待的轉開,一絲一毫都不願回想起往日的絕望苦楚。
我笑道,“都道‘心寬體胖’,若是心裏裝著事兒又能胖到哪裏去了?”
如蘭追問,“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還值得姐姐在心裏裝著?”
我順勢道,“自然頭一號的就是你與離陌的事了,我可記得你說過會告訴我的,我也就安心等著了,誰成想這一等就等了這樣久。”
本來隻是想尋個由頭岔開嚴奕的話題的,卻沒想到如蘭的眸光驟然暗淡下來,低垂著頭一言不發,竟然又大滴大滴的眼淚垂落下來。
我著了慌,如蘭一向開朗,何至於如此?
總覺得如今的她不比從前,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見狀嚴肅地握住她的肩膀,讓她扭轉身來看我,她卻別扭著轉過頭。
我亦是倔強著去扳她的身子,“兩年了,你到底與離陌瞞了我什麽?”
如蘭的抽泣聲登時便溢了出來,啞著嗓子才喚了一聲“姐姐”就哽住了。
看著如蘭苦不堪言的樣子,隻覺得怒火中燒,我曾經還拜托離陌照顧如蘭,他就是這樣照顧的?
猛的從榻上站起便要去找他理論,如蘭在我心目中是親人一樣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負了她去。
見我站起身來,如蘭急忙拉住我的袖子急道,“姐姐去哪裏?”
那雙眼睛又紅又腫蓄滿了眼淚,直看得我一陣心疼,憤憤道,“我找他理論去。”
“不要。”如蘭脫口而出,隨後又輕輕地垂下頭去,“我告訴姐姐。”
我看著她微微抖動的肩膀,終究還是止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