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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何處繁華笙歌落

  天牢中有重重重兵把守,一路跟著齊福過去,廣袖中緊握的匕首一點點收緊,幾乎嵌進手掌裏去。


  厚重的大門一道一道打開,發出沉重的聲音,牢中因為久不見陽光,所以即使外麵豔陽高照烈日炎炎,而這裏卻還是陰冷潮濕,鼻尖散發著難聞的惡臭。


  齊福在一扇門前止步,不消他開口我便已經看到了裏麵的男子,牢中艱苦,他盤的一絲不苟的發髻有零零散散的碎發落下來,即使衣衫襤褸仿若逃荒的難民,可那身形卻依舊是筆直挺拔的,自有一種朗朗氣質在身。


  他依舊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我微微地有些濕了眼眶。


  隨著開門的響動他轉過身來,原本黯淡無光的眸子倏忽亮起來,驚喜道,“傾顏,你怎麽來了?”


  看到他的神情,我一時語塞。


  我看得出這是一種不加雕琢的喜悅,甚至不用多想便在臉上顯現出來,仿佛是一種本能,可是我記得,上一次分開時我們各自都是遍體鱗傷,我以為他至少會難堪或者生氣怨恨。


  可是,沒有。


  他那樣坦然,仿佛我還是那個被他捧在手心裏小心嗬護著的女子。


  我嗓中發緊,說不出一句話來,想必江東事務是勞心勞力的吧,他簡直瘦脫了形,臉部線條更顯剛毅。


  全身都是冰冷的,隻有眼眶裏湧出來的淚,格外滾燙。


  “君墨宸叫你受委屈了嗎?”嚴奕愣了愣,急切地走上前來,卻又在兩步開外頓住,厲聲道,“君墨宸算什麽男人,他怎麽舍得讓你來這種地方?”


  邊上的齊福和侍衛卻聽不下去了,“大膽嚴賊,竟敢對皇上不敬,我瞧你是……”


  “齊公公,你的差事已經辦完了,請回吧。”我啞著嗓子揚聲打斷,縱然他如今落魄襤褸,可在我心目中他仍舊是那個偏偏濁世佳公子,容不得他人置喙。


  說完,我回頭將齊福手上一早備好的食盒拿過來,便再不回頭了。


  齊福隻好唱了個喏,帶著眾人退了下去。


  牢中簡陋連個放飯菜的桌子都沒有,我隻好蹲在地上將酒菜一樣樣地拿出來。


  嚴奕輕笑一聲,席地坐下來,卻隻目光深沉的看著我。


  我側了側身,“你瞧什麽呢?我臉上有花兒麽?怪不好意思的。”


  嚴奕笑道,“沒花兒,比花兒好看。”


  我微微地紅了臉,垂下了頭去,心裏卻升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來,如同藤蔓,緊緊地將我纏繞住。


  “沒想到,最後來送我的竟是你,傾顏,我以為我此生都見不到你了。”


  我猛的抬起頭來,就撞進了他深沉的眸子裏,那裏竟有點點淚光,“怎麽會?我這不是來了麽。”


  “想必你是恨毒了我的,我做了那樣混賬的事,便是我,也恨不能自己殺了自己。”嚴奕的語氣中滿是自責,令人聞之傷心。


  恨嗎?自然是恨的,他讓我無法麵對君墨宸,甚至如今的處境也是因為他,當時我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以泄憤,以為我會這樣一直恨下去。


  可是麵對著他時我卻沒有了一絲恨意,怎麽還能恨的起來呢?當初明明是我先負了他,淩國原不是他的責任,他卻義無反顧地扛起,我如今所能有的隻有感激罷了。


  我低頭斟酒,然後遞過去,舉杯道,“千言萬語都在酒中了,飲了這杯酒,我們一笑泯恩仇,好不好?”


  “好。”嚴奕的麵上浮起寵溺的笑意來,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卻是相顧無言,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了,許久嚴奕才道,“傾顏,你過得不好。”


  他的語氣肯定,我才將將收住的眼淚險些再次掉下來,隻有他能將我的困境一眼識破,從前是現在也是。


  “他讓你這樣累,你還是願意跟著他。”


  酒杯被他捏在指尖一下一下轉動,神情淒然。


  是。君墨宸讓我這樣累,他不信我,傷害我,我卻沒有半點要離開的心思,我想我已經泥足深陷,再也拔不出來了。


  “嚴奕,他如今是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從夫,我……”


  “我不過隨便一說,你便長篇大論,真是要往我心上插刀子嗎?”嚴奕笑著打斷我,“你就莫說話了,聽我說可好?許多話,我怕再不說就永遠也來不及了。”


  眼中的淚已然是一忍再忍,我不敢說話,隻怕一張口便噴薄而出,隻沉默著點頭。


  “傾顏,你還記得我帶你去看的木槿花開嗎?”


  我點頭。


  他卻道了一聲“可惜啊”,我抬頭看他,“你當時心思卻並不在花上,當時我從未想過,你心中會住進另一個人會不再喜歡木槿花。”


  我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將君墨宸在心上安放,掛念他,擔心他。


  我幹巴巴道,“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的?情這事兒誰也說不準,我從未想著怪你,也從未想過要傷害你,我隻是恨,我恨君墨宸奪走了一切還不算還要將你也奪去,我想讓你留下,想讓你心裏隻有我。”


  他漸漸地激動起來,聲調拔高。


  “可是我錯了,我留住你的人卻留不住你的心。”


  我低垂著頭,默默地聽他說完,心靈驚動,我原來以為嚴奕對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後他要毀了我,才會那樣對我。


  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並沒有錯,錯的是我,若不是我,他不會變成這樣。


  任何事情隻要以愛為名義便都可輕易獲得原諒。


  他的手伸過來,緩緩地握住了我的手,“如今落在君墨宸手裏,我便沒想著能活著走出去,他不會放過我的,其實從我軍戰敗那一刻,我便應該自刎殉國的,可是傾顏,我想見你一麵,見你最後一遍,便是死了也記著你,過奈何橋時我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我還來找你,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明明他是笑著說的,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是為了見我一麵才甘心被嫿懿活捉,被囚禁著千裏迢迢來到京都隻為見我一麵。——這樣厚重的情義。


  我終究還是問出口,“嫿懿呢?她是愛著你的。”


  嚴奕愣了愣,卻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我若對她有一絲半點的感情,也隻能是憐惜吧。”


  他又麵向我笑道,“傾顏,讓我最後一次抱抱你,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還未等我說話,他已經大步過來,用力地抱住了我,他的懷抱跟君墨宸截然不同的,瘦弱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耳邊有熱熱的氣息噴吐,“傾顏,我真想拚了這一身嶙峋瘦骨,也要為你鑄一座錦繡江山,如今卻是不能了,從今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的。”


  拚了這一身嶙峋瘦骨,也要為你鑄一座錦繡江山。


  這輩子沒有人的好再像嚴奕一樣了。


  我靠在他的胸前一句話也說不出,手腕忽然被一陣大力握著,用力地往前一送,緊接著便是刺破皮肉的聲音和嚴奕因為疼痛的悶哼聲。


  我緩緩地退開,就見嚴奕握著我的手,我的手中握著……那把我自以為藏的極好的淬了毒的匕首,而那把匕首……如今深深地陷入嚴奕的腹部,鮮血湧出來,很快便染紅了他的衣裳。


  我愣愣地看著他,仿佛眼前都成了血紅色。


  嚴奕的嘴角輕輕地揚起來,是一種極其愉悅的神情,直到他轟然倒下,我才反應過來,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直壓抑著的眼淚在此刻如決堤的洪水,我聽到自己的嗓中發出破碎暗啞的嘶吼聲。


  我將他抱在懷中,已然慌的手足無措,身子抖如篩糠,顫抖著聲音叫太醫。


  嚴奕的手卻拉住我,示意我沒用了。


  我驟然想起,那把匕首上麵是淬了毒的,我悔不當初,隻能哭道,“你怎麽那麽傻?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我的意圖,又怎麽發現我袖中的匕首,我我明明將它藏的極其嚴實,還是有多絕望才能甘願做出這樣的舉動。


  嚴奕的口中一點點溢出鮮血來,斷斷續續道,“你別忘了……我……可是武將,眼睛,精明得很……再說,君墨宸如何會在這時………好心的……讓你來看我呢?”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除了這一句,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嚴奕身上的鮮血越來越來多,染紅了一大片衣襟,“若我的死能換來你日後安穩,我死而無憾。”


  “我不準,我不準。”我尖聲哭叫起來,“你說要護我周全,可是後來的大風大浪都是你給的,如今你就想甩甩手走了?沒有這麽好的事。”


  身體已經抖得不能自已,我好怕,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恐懼,果然人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可往往為時已晚。


  我恨自己,為什麽那樣優柔寡斷,為什麽那樣懦弱無能,為什麽要讓自己身邊的人都陷入困境,為什麽要答應君墨宸這樣的要求。


  他是我從小便相識的少年啊,他陪伴了我小半個人生,同如蘭莊宜一樣都是我親人一樣的人,他對我那樣好,事事以我為先,可最後我最先放棄的卻是他。


  嚴奕的手輕輕覆上我麵頰,“從我敗給君墨宸,輸了淩國輸了你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再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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