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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草聖

  堂上張奐那老態的講課聲依舊傳來,而面前卻已經有了一個十分壯實的少年對著他打量不已,口中也是語氣不善,看他有些仇恨自己的眼神,伏泉卻是一愣,記憶里,自己可不認識這傢伙才對。


  「汝乃何人?」伏泉瞪了瞪眉毛,一臉不滿的反問這半大熊孩子,當然他雖然有些慍怒,畢竟被一個小孩子當面這麼貶低,面子上自然是有些掛不住,不過終究還是忍住了。


  因為一方面對方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明知道自己身份還來頂撞,伏泉犯不著這麼和他斤斤計較,另一方面觀其絲質衣著,顯然不是尋常人家小孩所能穿著,再聯想到其在張奐府邸,就算不是張奐親屬,起碼也是弘農世家之子無疑,現在來請張奐出仕才是第一目標,他可不想無緣無故生了變故,與人結仇,從而導致請張奐出仕的事情出了岔子。


  「吾乃……」那少年剛說兩字,突然頓住,隨後眼珠子一轉,看著伏泉的樣子,似乎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說道:「既為名將,就與吾比試一番,好讓不墮名將之名。」


  「比試?」伏泉喃喃自語,而後問道:「如何比?」


  好嘛,這小傢伙想得寸進尺,打自己的臉嗎?從這少年看自己目光,再到他說出要與自己比試的話后,伏泉心裡明白,這傢伙肯定是對自己名聲漸響,直逼「涼州三明」而不滿,很有可能他和「涼州三明」之一的張奐關係不淺,這次知道自己來到張府,小傢伙故意過來找茬的。


  「汝既為上將,自當比試武藝,不如比劍如何?」說完,那少年指著伏泉腰上的寶劍,一臉喜色道,似乎他對於武藝一點不怕任何人一樣。


  「不可。」


  「為何?」


  「劍者,君子武備爾,為護身所用,豈為鬥毆所有,若鬥毆用之,乃輕俠義氣為之,非君子所為,故孤不可為也。」伏泉見這少年死命要和自己比試武藝,頓覺有詐,他對自己武藝心裡清楚的很,即使經過數年戰場廝殺,也就比平常人稍好,若是這少年武藝天賦很好,自己去肯定是被虐菜,而現在這少年主動提及比武,心中定然對其武藝有數,因此,伏泉果斷拒絕。


  「汝為將軍,並非文士,豈可為君子?」少年不羈,厲聲回道,顯然對於伏泉這般推諉不滿。


  只是,很明顯,伏泉不吃他這一套,直接指著此刻正在府邸正堂講課的張奐說道:「堂上張公少時遊歷三輔,師從故太尉朱寵,學《歐陽尚書》,后因《牟氏章句》浮辭繁多,有四十五萬餘言,張公便將其減為九萬言。及至事邊涼州,履立戰功,汝可敢言張公為將軍,並非文士乎?」


  一句話,直把對面這少年說的愣住半響,的確,正如伏泉所言,張奐本人雖然成名天下的是他身為「涼州三明」的戰功,但是究其本質,張奐可是一開始就是個文官,而漢代向來文武不分家,現在伏泉既然沒有穿戴文士衣服,只穿甲胄,持劍而來,由沒有帶粗魯軍漢所用的大刀來此,但這也不能代表他不是個文士,不是個君子。


  「既為君子,求見張公長者,入府中不解劍,豈乃君子所為?」


  「世宗孝武皇帝時,京兆尹雋公不疑,拜謁直指使者暴公勝之,是時暴公門下令其解劍入府,雋公拒之,言曰『劍者,君子武備,所以衛身,不可解。請退。』后暴公問之,開閣延請,躧履起迎,可知君子拜見,自當攜劍而入,方顯君子之風。」


  伏泉傲然回道,他說的是前漢武帝時的著名能臣,雋不疑初識恩主暴勝之的事情。暴勝之,字公子,乃是漢武帝時的能臣,薦人從不疑人,有知人之譽,他當時聞得雋不疑乃賢才,便招之相詢。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郡人,精通《春秋》,初在勃海郡中擔任文學官,其言行舉止必定遵循禮儀規範,聲名聞於州郡。在暴勝之招問以後,頭戴進賢冠,腰挎飾有美玉和木刻圖案的寶劍,身佩環、塊等玉佩,闊袍寬頻,盛裝前往暴勝之住所拜謁。被暴勝之門人攔下要求解劍,以劍是君子的武器裝備,是用來防身的理由徹底反駁,並且就此令暴勝之賞識,經其舉薦,登上高位,現在伏泉用前漢能臣的話語反擊這少年,卻是令那少年一時間啞口無言。


  「便是如此,爾與張公豈可等同而論?」少年愣了半響,臉上慍怒不已,一臉漲紅,很快知道反駁不了伏泉,便直接不講理起來,語氣洶洶的喝道。


  這少年知道論及前人舊事,引經據典,自己受年齡閱歷所致,肯定不如伏泉,所以直接避過不談,只談伏泉如何能張奐相比,顯然對於伏泉將他自己和張奐對比十分不高興,如同先前一樣,對伏泉名聲能快要比及張奐,怨恨不已。


  「住口!」伏泉還未答話,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循聲望去,卻見一個青年模樣的文士,穿著大袖翩翩的袍服,趿上青絲翹頭履,一副儒雅模樣,只是他那閃爍精光的眼神中,卻似乎是透露著無邊張狂,令人不由暗自猜測此誰人也。


  當然,伏泉不知此人何人,他對面的那少年卻是一臉震驚,像是見到老鼠見到貓一眼就想逃跑,剛想邁開腳步,轉身逃離,便又聽那青年喊道:「豎子,平日大人所授之禮節何在?」


  話音落下,那少年頓時一愣,然後連忙對已經走到伏泉身邊的青年行禮道:「見過大兄。」


  「嗯!」青年應聲,然後目光又一直緊盯少年,似乎在告訴少年事情並未解決。


  那少年悶哼一聲,這才轉身對伏泉不情不願的行禮道:「張猛見過君侯。」說完,站於青年身後,一眼不發,只是他眼神中望著伏泉那噬火的目光,卻是說明這少年對自己是如何怨恨。


  青年待少年說完,這才狠狠看著一眼少年,惡狠狠道:「若敢再犯,好自為之。」


  「諾!」少年語氣懶懶的應了一聲道,看似是答應,不過伏泉看他不情不願的模樣,覺得恐怕青年這番威脅恐嚇一點用處也無,想來這熊孩子如今日這般所為,早已習慣。


  「在下弘農張伯英,見過尊侯,舍弟頑劣,失禮之處,驚擾尊侯,望尊侯見諒,不計前嫌……」那青年隨後向伏泉行禮,一邊為他弟弟剛才失禮的地方道歉,一邊又自我介紹,伏泉才知這青年卻是張奐長子張芝,字伯英,至於其祖籍應為本應為敦煌郡酒泉人,不過自張奐移家至弘農,故而改變。


  「莫非『草聖』張有道乎?」聽來人介紹,伏泉脫口問道,張有道之名可謂是天下皆聞,畢竟文人除了氣節、才名以外,剩下的就是重書法,而張芝和他弟弟張昶,都善於草書,也都是當世有名的大書法家,一個被稱為「草聖」,另一個被稱為「亞聖」,由不得他不知道。


  「尊侯過譽,區區俗名耳,芝唯書法一道薄有小成,不當如此。」張芝彬彬有禮的謙讓著,伏泉見他臉色清明,並無驕傲之色,倒不像是那種嘴上說著謙讓,其實內心裡透露著高傲臉色的言行不一的小人得志的暴發戶,不由點頭,張家果然是家教極好,否則也不會一連出兩個書法大家。


  「張兄幼而高操,勤學好古,經明行修,朝廷已有道征而不就,此等節操,實非吾等可及,當的如此。」


  伏泉恭敬回道,這一份恭敬卻是對張芝的品格的恭敬,畢竟,雖然大多數人拒絕朝廷徵辟,是想裝逼,以博取更大的名望,為未來的仕途多累積基礎。但是張芝拒絕朝廷徵辟,卻是真的不願意做官,只想避世獨自研究自己的學問,這類明明有大才,卻只願自己在自己的知識領域裡獨自研究的,是真的十分值得旁人尊敬的。


  就像後世,許多國家科學界的研究者們,一聲時間精力全部撲在科研上,為國家、人民謀取福利,不願意踏入政治仕途,這一點可比那些所謂的學術專家,其實就是官教授官專家的貪圖名利之輩好得多。而張芝的「張有道」之名,也是因為朝廷以其有道徵辟,從而有此稱呼,當然縱觀張芝一生,的確是稱得上是有道,傾其一生研究書法,更被後世稱為「書法四賢」,可謂是讓許多避世為名,拒絕徵辟為官的人汗顏無比。


  隨著伏泉的連番吹捧,張芝自然不會和他一直糾纏這個話題,便轉移話題道:「家嚴講課還需數個時辰,尊侯乃伏生後人,定頗通《尚書》,不如隨余入書房談論經書要義如何?」作為主人,自當要招待客人,特別是對方還是個大漢官場的紅人,張芝雖然酷愛書法,但並不代表他對於史詩書經義不通,他知道伏泉出自琅琊伏氏,家傳今文學,與他本人所習自張奐的《歐陽尚書》乃出一系,所以便有和伏泉討論經義來幫助他打發時間的想法。


  在張芝想來,伏泉雖然和他父親一樣是武將,但畢竟是文官起步,自然對於經學頗通,所以才有此言。可是伏泉自己知道自己,前身和自己從小就都沒怎麼學,怎麼可能和對方相比,即使對方痴迷書法,但也不是自己這半吊子經義高手所以,所以在想了片刻后,立即道「素聞張君尤善章草書,出諸杜度,今日來此,自當見識一二,還望張君不吝賜教。」


  「尊侯有命,自當為之。」


  說完,張芝當先轉身,往府中書房走去,伏泉則帶人緊隨其後,他們身邊自然是那開始挑釁自己的半大熊孩子,這小子伏泉也知道他名字,名叫張猛,是張奐任武威太守所生,今年已有十五歲,真正是個半大小子,餓死累死爹的孩子。


  杜度,東漢京兆杜陵人,字伯度,乃是漢章帝的名臣書法大家,其字傑有骨力而字畫稍瘦,若霜林無葉,瀑水飛迸,時人將張芝所做書法,與杜公所比,足可知其書法之精妙。


  入得書房,看了張芝作品,伏泉下巴都快驚掉了,這張芝寫得實在是太好了,果然能被拿來和杜度比擬的,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當今之章草寫法乃橫勢運筆、字態橫向、字單一而不相連,然而張芝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也是血脈不斷。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張芝創造了一種嶄新的書體,可以教授他人,傳播後世,名傳千古。


  開宗立派!


  一代宗師!

  果然,能被後世列入「書法四賢」,被王羲之所推崇的書法,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治《春秋》,為郡文學,進退必以禮,名聞州郡。


  武帝末,郡國盜賊群起,暴勝之為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東至海,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勝之素聞不疑賢,至勃海,遣吏請與相見。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佩環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門下欲使解劍,不疑曰:「劍者,君子武備,所以衛身,不可解。請退。」吏白勝之。勝之開閣延請,望見不疑容貌尊嚴,衣冠甚偉,勝之躧履起迎。


  摘選自《漢書》


  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為之,則智日困而自負其責也。摘選自《淮南子·主術訓》


  張芝,字伯英,敦煌人,父煥,為太常,徙居弘農華陰。伯英名臣之子,幼而高操,勤學好古,經明行修,朝廷以有道征,不就,故時稱「張有道」,實避世潔白之士也。好書,凡家之衣帛,皆書而後練。尤善章草書,出諸杜度……韋仲將謂之「草聖」……


  張昶,字文舒,伯英季弟,為黃門侍郎。尤善章草,家風不墜,奕葉清華,書類伯英,時入謂之「亞聖」。至如筋骨天姿,實所未逮。若華實兼美,可以繼之。


  摘選自《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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