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圍棋
陸生從柳若澤的書童變成了棋童。陸生沒有經歷過系統的學習,他上次的那一招棋不過是因為看多了局。柳若澤便手把手教他,從氣、到打吃、提子,一點一點教會他。他比外面那些頑固的世家子弟要聰明多了,一本棋譜,一個殘局,他能在那不眠不休的研究好幾天。
柳若澤覺得和那些老棋師下棋很沒有意思,也就天天和陸生下棋,他們同吃同睡,研究同一個棋譜。
有才華的人總是能相互吸引,然後在相互學習。那些人花了好幾十年才走到如今的棋師的地位,而柳若澤只花了十年,和他們下棋索然無趣。那些人的思考速度太慢了,往往他們想好了一個子,柳若澤都能想完全局了。
但陸生完全能跟上柳若澤,他下棋可以不讓柳若澤多等,一子下去,讓人拍案稱絕,圍棋居然可以這樣下!
和陸生下棋的次數漸漸增長,原本他能贏陸生十幾個子,後面變成了幾個,到現在能贏半個就不錯了。可柳若澤從來都不嫉妒陸生,在一個時代之中,能遇到和自己相當的對手,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蘇韻寒和程陸離從屋頂上下來,柳若澤和陸生剛剛下完棋,那局陸生輸了半子,心中有點憤懣。柳若澤則開心地去睡去了。
「你覺得,師兄的執念就是因為那個陸生么?」程陸離問,「我覺得陸生挺好的,雖然年紀不大,但相當聰明,也很沉穩。」
「你沒有發現一件事么?」蘇韻寒說,「那些老棋師用了幾十年才成為一代國手,柳若澤用了十幾年。而陸生,他只用了幾個月。」
屋門吱嘎一身開了,陸生從裡面出來。距離柳若澤將他帶到柳府已經一年了,他現在十四歲,正是男孩子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上了,身高也往上拔,已經變成了一個相當英氣的少年了。
陸生繞過了前花園,順著府苑的小路,走到了前殿。前殿里還透著光,柳太師就坐在上座,旁邊是一個年老的棋手。
陸生朝柳太師作揖,「大人,深夜喚小人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柳太師指著前面的殘棋,「這局你能不能破?」
陸生上前看了幾眼,手中抓起一顆白子,落在一個早已被遺棄的位置,然後退到一旁作揖,「大人,這局還沒有到絕境的地步。」
柳太師點點頭。
神都每年都會有棋賽,柳若澤往往都會進前十。除了他之外,剩下的都是白髮蒼蒼的老頭,今年柳若澤又去參賽了,太師希望他能拔得頭籌。但這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還是太難了一點。柳若澤在對陣一位泰斗的時候,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那位國手大師因為年歲大了,身上病痛繁多,所以一直躺在床上,是讓下人來置子的。對方棋招狠辣,步步為營,完全不像是一個病危的老人。
柳若澤下了酣暢淋漓,一場對弈雖然輸了,但他並不後悔。
他輸了棋,卻還是大度的朝老人鞠躬,表示明年還會來戰。
可誰知道那位國手大師能不能活到明年呢?
他是神都的第一棋手,柳太師希望柳若澤能下過他,只有贏了他,柳若澤才是神都最厲害的棋手。
但柳若澤覺得下棋這種東西吧,講究的是心性,其實輸贏並不重要,相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和陸生下棋。
柳若澤沒有贏,但他出場的時候,身邊太監高呼著柳家公子拔得頭籌,炮花齊放,一干棋師都在舞台下給柳若澤吶喊。
全天下的人都把他當成了天下第一棋手,千百年來神都第一人,絕代棋王王積薪也不過如此。
柳若澤看到從另一個房間里出來的陸生。國手大師並沒有和他對弈,真正在和他下棋的人是陸生。而那個謊稱抱恙需要下人代下的,不過是陸生。
陸生同時和兩個人對弈!
原來每一次他能贏陸生半子,不過是對方放水罷了。那些兇狠的棋招,是他完全贏不了的。
陸生沒有看柳若澤,而是瞟了一眼觀眾,縮著腦袋從另一個側門離開了。
國手大師從房間里出來,他拖著顫巍巍的身子,拍了拍柳若澤的肩膀,「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
柳若澤覺得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彷彿長了刺一樣,打在自己身上難受。
他十六歲,他覺得打敗一代棋王太難了,可人家陸生不過十四歲,字都不認識幾個,天下間已經沒有對手了。
柳太師開始頻繁的要陸生用柳若澤的名義和一代大師們對弈,無論是哪樣的對手,陸生都能贏。積累在柳若澤身上的名望越來越多,陸生甚至沒有時間和柳若澤下棋了,他更多的精力是去研究那些古代的棋譜,去用更加厲害的招式迎接每一個和他對弈的人。
柳若澤常常在深夜一個人面的著棋盤,陸生沒和他下棋,他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他嘗試著去模仿陸生的棋路,去像他一樣思考,可他卻完全搞不懂陸生的路數。
陸生還是像他最早看到他的時候,那副天真純良的樣子,可在那張麵皮之下的心,卻太狠了。柳若澤也不知道這樣的陰狠,對陸生來說,到底算不算是壞事。他也不太明白,陸生現在還是不是他當初認識的那個陸生。
所以,當代下的事情被捅出來之後,柳若澤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陸生。
謊言就像一張紙,一旦撕破了一個口子,裡面的故事就會像瀑布一樣全都傾瀉出來。
無論是圍棋大賽贏得國手大師的事情,還只是之後和一代一代大師的對弈,都毫無疑問被當成代下的結果,就連曾經柳若澤贏得的賽事,也被人當成了玩笑的談資。
柳若澤從人人敬仰的天才神童變成了被人唾罵的世家子,連黃明陽這種下三濫棋藝的人都能跑來踩一腳。
而柳太師則冷漠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那雙眼睛根本不像再看孩子,反而像是再看一個骯髒的毒瘤。
黃明陽說,「柳若澤你活該,你沒明白么,捅出這件事的人,當然是獲利最多的人!明日神都還有賽事,讓棋局的棋師和你對弈,若是你贏了,名聲還是你的,若是你輸了,也就坐實了你代下的事實。可是你敢參賽么?」
這場賽事柳若澤也知道,但柳太師不會讓柳若澤去的,他會讓陸生易容成他的樣子參賽,以此來瞞住悠悠之口。
「柳太師肯定不敢讓你參賽吧?」黃明陽冷笑道,「八成還是會讓陸生去,然後易容成你的樣子,可是你覺得他已經付出了這麼多,他甚至捅出了代下的事情,他還會乖乖的任人擺布嘛?下完棋他肯定會死掉自己臉上的面具,大呼他是陸生,他才是贏棋的人啊!」
「輸贏……有那麼重要麼?」
「你什麼都有,輸贏當然不重要,可是陸生他什麼都沒有。」
夜裡,柳若澤將陸生約到城外的寺廟裡,孤寂的寺廟裡少有人煙。
陸生穿著一身白色的棋服,看上去風度翩翩,他本來就很好看,穿上原本屬於柳若澤的華服,那自然更好看了。
陸生看到柳若澤,焦急的跑上去,「若澤,這件事情我可以跟你解釋的,散播代下事情的人不是我,我可以告訴他們我根本不會下棋……」
「若澤?」柳若澤笑了笑,「你都不叫我公子了啊!你確實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是……是你說我可以這樣叫你的……」陸生的聲音有點結巴。
「當然啊,你現在就是柳若澤了,你代替了我,你當然可以這麼叫我。」柳若澤自嘲地笑了,「虧我還把你當成知心朋友,我覺得和那些老頭子對弈根本沒意思,我就喜歡和你下棋……可你居然就這樣背叛了我……」
「若澤……柳公子……」陸生低著頭,「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比賽,你不喜歡那些名譽的……圍棋之上有太多的陰狠和廝殺,圍棋不適合你。」
「因為我輸給你了,所以圍棋就變成不適合我的東西了,它就變成你的玩物了?」柳若澤道,「陸生,你不要忘了,你不過是我街頭撿來的一個垃圾!我既然能給你榮華富貴,我自然也能從你手中把那些東西全部奪走!」
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森林在嘶吼著,渺小的寺廟也瑟瑟發抖。柳若澤說完了這段話,他覺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曾經那麼喜歡陸生,也為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個優秀的知己而自豪。他想要教會陸生下棋,讓他也成為一代棋手。圍棋能夠給他帶來名譽,讓他不僅僅只是一個跟著世家公子的書童。
柳若澤甚至還想過,若是以後年老了,他不會在朝為官,便尋覓一個鄉野之地,劃出一塊宅園來,園裡有假山,有流水,更重要是的有一塊石桌,上面放著棋盤。這樣他年老摸著銀白的鬍子的時候,也可以和陸生一起對弈。
「你走吧。」柳若澤說,他收起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他原本想要殺了陸生,這個男人讓他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百家笑談,所有人都嘲笑他的懦弱。他很想殺了陸生,去結束這段荒謬的過去,結束他曾經荒誕的妄想。
可是看到陸生的時候,他還是心軟了。過去夜夜卧榻在側,談笑中執子對弈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人生難遇一知己,千古知音追難覓。卿執黑騎打天下,我舞白將戰長風。無奈棋場亦為沙場,相逢未有時,逢時人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