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愛美
倘若將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場戲,眾人或因唱戲人憤怒或恐懼,或因戲曲本身悲喜頓生,終究是被人牽扯著情緒,在所有人都入戲的情況下,乍然再看到一個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驚訝了。
姜梨盯著那雙漂亮的鳳眼,一時間也揣摩不清那雙眼裡包含的情緒,只覺得心裡涼涼的,差一點被人看穿。
那位喜怒無常的美人肅國公,在打量她,可能還在試著發掘她的秘密。
姜梨垂眸,掩住心裡萬千情緒,施施然對著台下行禮,她彈過了。
眾人目瞪口呆的瞧著她。
一時間,所有的嘲諷、譏笑、不屑甚至謾罵都戛然而止。如果說之前的上三門,姜梨得了魁首還難以服眾,因著到底不是當著所有人面進行,那眼下質疑她的人也無話可說。
在台上彈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官里,那位快樂的小老頭兒綿駒率先喊了出來,他道:「小丫頭,你的琴是誰教的?」
首輔家的千金被叫做「小丫頭」,實在有些唐突。不過這人就是洪孝帝最喜歡的宮廷樂師,姜元柏也得賣他一個面子,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綿駒的一句話,讓眾人回過神,確實,姜梨這一手琴藝眾人都瞧見了,那指法熟悉,可不像是第一次摸琴的人,看她的模樣,只怕已經學了許多年。可那寺廟庵堂里又沒有琴師,莫不是哪裡來的高人?隱藏於俗世之外?
姜梨一瞧綿駒熠熠發光的眼睛,就曉得綿駒心裡在想什麼,乾脆順水推舟道:「家師已經遠遊……」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點!
綿駒差點按捺不住就要撲上前來,一迭聲的追問:「你那師父叫甚麼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麼樣才能找到他?」
姜梨為難的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的道:「學生也不知道……」
綿駒聞言,先是有些著急,隨即想到了什麼,又長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高人大都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行蹤,一生如風般自由,又怎會為俗世所累。」又看著姜梨,頗有些羨慕的開口:「你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紀就能得這樣的高人指點,這輩子也都能受用不盡。我怎麼沒這樣的造化?哎!」
姜梨見他長吁短嘆的模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綿駒的話,到底是讓別人心中解了惑。
周圍的人俱是談論起來。
「原來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點,難怪彈得這般好?我瞧著比方才姜三小姐的還要技高一籌?」
「那可不?綿駒先生不是說了,能被綿駒先生成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師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運,說不準日後能成為琴師。你瞧綿駒先生的模樣,這是起了愛才之心吶。」
「啐,放著好好地首輔千金不做去做琴師?姜二小姐又沒毛病。」
耳邊的談論從方才到現在,彷彿一下子就天上地下。葉世傑有些愕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想清楚后,又忍不住失笑。
一開始他忍不住為姜梨揪心,可又隱隱覺得,姜梨或許能有自己的辦法。那個勢力的、看不起商戶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長大了,變成了和過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變得比從前聰明多了。
姜元柏聽著周圍的同僚誇獎姜梨的聲音,一時間心意複雜難明。一方面,無論如何,自己的女兒得了旁人讚賞,總是讓他高興的事。另一方面,看著姜幼瑤委屈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小女兒,從來琴藝一項都是姜幼瑤最擅長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幼瑤必然很難過失望。
事實上,姜幼瑤心中的妒忌大於難過,仇恨大於失望。在姜梨開始彈撥《胡笳十八拍》的時候,姜幼瑤就曉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因為姜梨而攪混了。她看向季淑然,見季淑然也是一臉凝重,心裡就隱隱有些失措。
失措過後,就是深深地羞恥感。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個扔在庵堂里早就一無所有的姜梨比下去,這比殺了姜幼瑤還難受。尤其是看到周圍人對姜梨琴藝的稱讚,就無異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在姜幼瑤臉上。
誇姜梨彈得好,那她是什麼?
就在姜幼瑤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時,坐在她身邊的季淑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對她道:「不要慌,還沒到最後,未必會輸。」
聽了季淑然的話,姜幼瑤才漸漸平靜下來,雖然心有不甘,卻終究沒有時態。
姜幼瑤的神情變化也被姜玉娥盡收眼底,心中雖然疑惑季淑然到底說了什麼,不過更疑惑的,是姜梨怎麼會在琴樂一項上如此出眾?
本以為回府後的姜梨,是比自己還要不如的可憐蟲……可是事實接二連三的證明,姜梨仍然能踩在自己頭上。
姜玉娥恨恨的盯著姜梨,不曉得是在為自己父親庶子的身份不甘,還是為自己比不上姜梨而不甘。
此刻,孟紅錦心裡也十分不舒服。但凡姜梨得了什麼誇獎,人們總是要憐憫的看她一眼,每個人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賭約。看著孟友德難看的臉色,孟紅錦心裡也十分后怕。倘若姜梨真的在明義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頭籌,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裳給姜梨跪下來道歉。
那樣一來,自己就會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了,還會讓孟家抬不起頭,父親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孟紅錦的後背,驀然生出一陣涼意,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可怕的一面。
不會的,她安慰自己,姜幼瑤也彈得不錯,姜梨未必就會奪魁,不會的……
姜梨走下了台,她沒有回到姜家那邊,而是走到正對她招手的柳絮身旁。
柳絮興奮的拉起她坐下,姜梨還是第一次見這姑娘有如此多的情緒,柳絮道:「姜梨,你方才彈得那首《胡笳十八拍》實在太厲害了!難怪你方才上台前要說彈沒有人彈過的,《胡笳十八拍》還是第一次有人在校驗場上彈,我瞧著你比姜幼瑤彈得好多了,連我這樣琴藝平平的人都能感覺到你琴聲里的意境,以你說的『琴心』來看,這一場,魁首非你莫屬!」
她說的很有自信,像是她就是考官一般。
姜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她睨了台上一眼。
校驗台上,綿駒正對師延道:「小延延,方才姜家那小丫頭彈得,你覺得怎麼樣?」
「小延延」,樂官師延板著一張臉,對綿駒給他的稱呼不置可否,道:「還可以。」
世人都曉得,樂官師延最是傲慢挑剔,大部分人在他那裡得來的評價也無非是「太難聽」「可怕」「不好」,得一個「還可以」,那就說明師延對此人已經認可了。
綿駒顯然十分了解師延的個性,當即就一拍巴掌道:「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我們這樣的高手,都是這麼以為的!」又看向驚鴻仙子和蕭德音,問:「仙子和蕭先生怎麼看?」
驚鴻仙子有些為難。
她是拿了季淑然銀子的,「賄賂考官」這事,過去的明義堂從未有過,驚鴻仙子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本想著如今的明義堂,在琴藝上能與姜幼瑤一較高下的根本沒有。姜幼瑤就算憑藉自己本事也能得魁首,季淑然給她拿的銀子說是對指點姜幼瑤的酬謝,可那酬謝也太豐厚了些。
驚鴻仙子也就接了,想著這是順水推舟的事,反正姜幼瑤本來也是可以得魁首的,不弱做個人情給季家。而且姜幼瑤到底算她半個徒弟,於公於私,她都要偏向姜幼瑤一些。
本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道半路中殺出一個姜梨來。平心而論,姜梨的琴藝在姜幼瑤之上,尤其是姜梨以十五歲的年紀能領悟「琴心」,在眼下實在是鳳毛麟角。
驚鴻仙子愛才也清高,但常年混跡於風月場所,即便只是清倌,也曉得人情世故。姜梨固然很好,可她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元柏的兩個嫡女,姜梨七歲就被送走,姜幼瑤才是跟在姜元柏身邊長大。姜幼瑤更受寵,姜幼瑤還有季淑然和季家,姜梨什麼都沒有……
「姜梨很不錯,與幼瑤不相上下。」驚鴻仙子斟酌許久,才道。
此話一出,不曾想綿駒直接樂了,道:「仙子莫不是看在姜幼瑤是你徒弟才偏心與她?我瞧著姜梨小丫頭可比姜幼瑤的造詣多多了,且不說《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難,關於意境的領悟,姜幼瑤在門外,那姜梨小丫頭可是已經進了門了。仙子,怎的如今越發世俗,再過幾年,怕是連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這話說的極為不客氣,幾乎是不給驚鴻仙子面子了。驚鴻仙子在望仙樓做清倌開始,便時時被文人墨客捧著,何曾被人這般不客氣的斥責?當即臉上一片通紅,羞惱不已。
「罷了,蕭先生如何看?」綿駒又問蕭德音。
蕭德音沉吟了一會兒,卻是出乎意料的開口道:「我也以為姜梨同姜幼瑤不相上下。」
這便是不承認姜梨要好過姜幼瑤了。
綿駒當即冷笑一聲,看著蕭德音的目光也變了,他問:「蕭先生莫非也收了姜幼瑤這個徒弟?怎的一個兩個都昧著良心說話。」
蕭德音道:「倒也不是,姜梨固然彈撥的很好,可《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凄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開闊。《胡笳十八拍》指法與《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難就難在意境,畢竟曲者的凄怨之心,常人難以感同身受。但就德音本身說來,不喜凄怨之音,琴心如人心,倒喜歡疏盪遼闊之意。」
「真是胡說八道。」綿駒被蕭德音一席話氣笑了,道:「我今日才知道原來琴心還分高下。恕我直言,蕭先生,你這樣沽名釣譽的琴心,只怕已經擔不起燕京第一女琴師的稱呼了。且不提驚鴻仙子,那已經過世的狀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強,再過幾年,怕是那姜家的小丫頭姜梨也勝出你多矣!」
這番話可是毫不客氣,卻說的蕭德音勃然變色。
她道:「綿駒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敗壞,你竟然拿我與她相提並論?」
「說的蕭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綿駒語帶嘲諷。
「你!」
這校考還沒結束,兩位考官都要先在台上吵起來了。雖然綿駒看起來很好說話,卻是個極為固執的老頭兒。驚鴻仙子連忙出來打圓場,笑道:「兩位何必動怒,這還有別的學生尚未上台,等他們一起上了也不遲,倘若中途還有琴藝更高超的,便不必難以取捨了。」
綿駒冷哼一聲,這才罷休。可是幾人卻心知肚明,只怕接下來的學生里,要想超過姜梨和姜幼瑤二人的,根本沒有。
最後還是要爭執一番的。
台上綿駒和蕭德音的爭執,也被姜梨看在眼裡,雖然她聽不到兩人說的到底是什麼,不過大約也能猜得到一點,是關於她與姜幼瑤的琴藝。綿駒想來是推崇自己的,因為綿駒在進宮之前,只是個普通的民間樂師,姜梨彈琴前的一首鄉間小調,應當很合綿駒的性子。
至於蕭德音,若是從前,姜梨信她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可是眼下……就說不定了。
周彥邦緊緊盯著柳絮身邊的姜梨,方才姜梨的琴藝再一次震撼全場,他便又在心中更加堅定了一定要和取消和姜幼瑤的姻親,和姜梨在一起的念頭。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陰差陽錯,說不准他們現在都已經成親了。
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周彥邦想,如今姜梨憑著自己的本事,大約已經洗脫了「草包」之名,這樣一來,父母親的反對定也不會這般激烈。雖然有毒害嫡母之名,但寧遠侯一向疼愛自己,應當也會妥協。只是這樣一來就對不起姜幼瑤了,想到這裡,周彥邦有些內疚,只得從其他地方補償她。
在周彥邦思量著姜梨的時候,他身邊的不遠處,沈玉容也是目光迷惘。
姜二小姐在台上撫琴的時候,莫名讓他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妻子。說起來,薛芳菲的琴藝也是一絕,當初在襄陽桐鄉的時候,薛芳菲經常撫琴,那時候他常常站在薛家門外,牆頭下聽著裡頭佳人的笑聲和琴聲。
後來薛芳菲來到燕京,不再撫琴了,他成了狀元,忙著各路應酬,記憶里薛芳菲的琴聲也漸漸模糊,卻在今日,姜二小姐的琴曲下,莫名彷彿又看到了自己的亡妻。
雖然薛芳菲不會彈這麼凄怨的曲子,雖然薛芳菲和姜梨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沈玉容的異樣,卻被坐在成王身邊的永寧公主看在眼中。永寧公主唇角笑容依舊,眼裡卻閃過一絲怨毒。看沈玉容這模樣,分明就是又想起了薛芳菲。
一想到沈玉容如今還會惦念薛芳菲,永寧公主就妒忌的發狂,連台上的姜梨也一併恨上了。都該死,誰讓姜梨像誰不好,偏偏像那個賤人!
外頭的個人心思,姜梨自然也不會知曉,她只是心裡盤算著,不曉得肅國公姬蘅是否發現了什麼,總覺得姬蘅的目光讓人十分不自在,莫非還有什麼深意?可除了在青城山那一次,她和姬蘅又並無交集。就算姬蘅記得她,也只是一面之緣。
應當……沒什麼關係吧。
姜梨打定主意,倘若姬蘅拆她的台,說出她在青城山上算計靜安師太的事,她就咬死也不鬆口,反正也沒有其他證據。
這般想著,竟連學生們上台校考也不上心,一個個學生繼續琴樂,柳絮也過去了,姜玉燕彈過了,姜玉娥也完成了,直到最後一位女學生彈過,整個琴樂校考已經結束,已是下午了。
有了姜幼瑤,或者說有了姜梨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琴聲聽起來總是寡然無味,像是只進的指法,甚至連指法都沒有熟練。實在是差距太大了,別說是懂琴的,就連門外漢也能立刻分得清孰高孰低。
琴樂校考是要當時便出榜的。而如今眾人關注的焦點,也無非就是姜梨和姜幼瑤二人身上。
姜幼瑤站在台下,抓緊了季淑然的手,這一刻,神情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若是在自己最擅長的一面輸給了姜梨……姜幼瑤根本不敢想,若是周彥邦看到了會怎麼看待自己!
二房的盧氏眼見著姜幼瑤不如之前自信,登時就笑著對季淑然道:「還是大嫂好,養了兩個女兒,都是個頂個的聰慧,我看,無論是幼瑤還是梨丫頭得了魁首,都是你們大房的人,大嫂定然是高興的,不愧是大哥的孩子。」
季淑然本就有些心煩意亂,聞言盧氏挑事的話更覺怒意,面上卻是一點兒也不顯,笑道:「那是自然,我倒是覺得,梨兒彈得更好一些。」還主動誇獎了姜梨。
姜玉娥在心裡嗤笑,只怕自己這位大伯母,心裡已經恨毒了姜梨。不過姜玉娥也寧願是姜幼瑤得了魁首也不願意是姜梨得了第一,畢竟姜梨什麼都沒有,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怎麼能和什麼都有的人爭東西?就應該乖乖俯首稱臣,搖尾乞憐如自己一般才對。
五位考官在商量。
其他的學生倒是沒什麼異議,唯獨到了姜梨和姜幼瑤二人這裡,分歧出現了。
驚鴻仙子和蕭德音認為,姜幼瑤應當得魁首,而綿駒和師延認為,姜梨應當得第一。兩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肯讓步。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就是姜梨第一,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綿駒痛心疾首,「你們都聽不出來嗎?」
「綿駒先生,」蕭德音道:「個人有個人的看法,正如我們不能左右您的想法,你也不能左右我們的想法才是。」
驚鴻仙子心裡有些微微詫異。
她自己是因為得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幼瑤又是她親手教出來的,不得已才只能選擇姜幼瑤。可是按他們懂琴的人來說,姜梨的琴藝應該是在姜幼瑤之上的,蕭德音不可能沒聽出來。
那為何蕭德音非要棄姜梨而選擇姜幼瑤,莫非蕭德音也得了季淑然的銀子?可這不可能啊,蕭德音平日在明義堂做先生,生活富足,況且當初做宮廷琴師都給拒絕了,可見是個不貪慕榮華富貴的,不會是因為銀子的原因。
驚鴻仙子難以理解。
蕭德音卻是難得一見的堅持。
綿駒更不可能放棄,師延連話也不多說一句。驚鴻仙子遲疑了一會兒,道:「莫非,此番要並列兩個魁首?」
並列魁首,從前的校驗中,也不是沒有過。是因為兩方不相上下實在難分伯仲才不得已而為之。
綿駒冷笑:「可姜梨分明就比姜幼瑤彈得好多了!」這是不肯的意思。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氣氛於是就僵持了起來。
校考的考官遲遲不拿出個結果,漸漸地就被校驗場上的眾人注意到了。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宣榜?」
「我方才看綿駒大師好像指了一下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是不是難以抉擇?」
「那倒也是,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平分秋色,不過我更喜歡姜三小姐,姜三小姐可真是漂亮!以往也都是姜三小姐得琴樂第一的。」
「我倒是更喜歡姜二小姐,那可是《胡笳十八拍》,從未有人彈過的。」
姜幼瑤見那頭遲遲不出結果,心裡又漸漸升起一線希望。哪怕是並列魁首,都比姜梨勝過她要令人好受一些。
「咱們總不能在這裡呆到天黑吧?」綿駒有些不耐煩了:「總得拿出個說法。」
「可現在也沒有旁的辦法了。」驚鴻仙子苦笑一聲。她和蕭德音是決計不肯讓步的,眼下看綿駒和師延也是和他們一樣的想法。
進退維谷。
正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響起,帶著些懶散的深意,問道:「怎麼,還沒結束么?」
回頭一看,卻是一直在打盹的肅國公姬蘅,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正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含笑看著他們。
即便是已為人婦的驚鴻仙子,瞧見姬蘅的笑容時也忍不住一時間晃神,回過神來后,才歉意的道:「眼下出了分歧……」
綿駒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對姬蘅道:「國公爺,你醒了正好,我和小延延以為姜梨應當得魁首,仙子和蕭先生認為第一應當是姜幼瑤,咱們兩方誰也說服不了誰,既然你醒了,今兒你也是考官,你且來說說,你站在哪一邊?」
驚鴻仙子簡直哭笑不得。
綿駒找誰不好,偏偏要找這位肅國公。雖然不曉得為何肅國公也成為了琴樂一項的考官,但是今日眾目睽睽之下,這位肅國公可是從上場開始就打盹,中途或許是醒了一兩次,但又很快心不在焉的眯起眼睛。
從評判第一位學生開始,姬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彷彿今日他只是來遊玩湊個熱鬧。所以四人心照不宣的,也沒有去煩惱他,四人就自顧自的決定了其他人的成績。便是真的讓姬蘅過來,他又不是琴師,又怎麼懂琴呢?
可是眼下,綿駒卻讓這位連眼皮子都懶得抬的肅國公來評定最後結果。說姜梨還是姜幼瑤得第一,驚鴻仙子甚至懷疑,肅國公到底認不認識哪個是姜幼瑤,哪個是姜梨?連人的琴聲都沒有認真聽就來評判,這不是瞎胡鬧嗎?
最重要的是,肅國公的態度就是根本不屑於參與這些事,誰知道他會不會開金口,怕是話都懶得多說一句。
綿駒卻是目光炯炯的盯著姬蘅。
姬蘅瞧著面前的一頁紅紙,目光停留在「姜梨」和「姜幼瑤」兩個木牌上,低聲道:「姜梨……」
「對!聽到了沒有,肅國公大人很有眼光,已經決定了是姜梨!」姬蘅樂得差點跳了起來。
「綿駒先生稍安勿躁。」蕭德音淡淡道:「國公大人話還沒有說完。」
蕭德音想著,肅國公對琴沒什麼喜好,喜歡的是唱戲,今日也沒有認真在聽,定然不會因為琴藝去選擇誰。但是肅國公的愛好,有一個是喜歡美人,姜幼瑤可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蕭德音突然心裡「咯噔」一下,說起來,姜二小姐姜梨,也並不醜啊!
她扭頭看向姜梨。
姜梨正側頭在和身邊的柳絮說著什麼,更襯得側影清秀絕倫,淺碧色的衣裙如春日,更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和美好,似乎還能聞到她發間的芳香。
姜幼瑤的確很美,但姜梨也一點不差!
正想著,就見美貌的紅衣青年突然揚唇一笑,手握著摺扇,洋洋洒洒隨意指了一個方向,漫不經心的道:「就她吧。」
眾人連忙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金絲摺扇薄如蟬翼,合起來也只有窄窄一條,扇子指著的木牌,赫然只有兩個字。
姜梨!
姬蘅選擇的是姜梨。
驚鴻仙子心下一松,不知為何,她竟覺得輕鬆了不少。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她也的確幫了姜幼瑤,可是肅國公親自說話,這是她所控制不了的。而姜梨也名副其實。
蕭德音卻仍然執拗的道:「國公爺勿要戲耍,校考不是小事……」她的話全都咽在嗓子里,只因為姬蘅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涼涼的,含著幾分譏誚,像是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讓她一瞬間如墜冰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綿駒當機立斷,大筆一揮,就在紅榜的魁首處寫下姜梨的名字。
塵埃落定!
蕭德音眼睜睜的看著紅榜上姜梨獨佔鰲頭,再無轉圜餘地,肅國公姬蘅卻是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像是不準備在這裡呆下去,就要離席了。
離席之前,眼神卻又似有似無的,往姜梨那頭飛了一眼。
姜梨也正盯著姬蘅,還想著姬蘅的目的,冷不防姬蘅臨走時又看了她一眼,一時間更是怔然,就覺得這人還真的當得起「無常」二字,實在是不曉得在想什麼。
不過他這是準備走了么?
尚在愕然,綁著紅巾的小童已經拿了寫好的紅榜,一個個的開始念榜。從後到前,柳絮得了中等,姜玉燕和姜玉娥更差一些,孟紅錦倒是得了第六。越往前,姜幼瑤就越緊張。
她能不能得第一呢?
紅巾小童念道她的名字:「姜幼瑤,次乙——」
姜幼瑤只覺得腦子一懵,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幸而季淑然扶了她一把。待站穩后,身上微微顫抖著,絕望的等著那小童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心裡拚命吶喊者千萬不要。
然後她註定要事與願違。
「一甲,姜梨!」
乾脆利落的兩個字,粉碎了姜幼瑤不切實際的幻想,像一把利劍直刺姜幼瑤的胸口。同時刺傷的,還有孟紅錦。
孟紅錦搖著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似乎要分辨這一切究竟是做夢還是現實,手上傳來清晰地痛感,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事實。
加上上三門,姜梨一共拿了四個第一了。
在這樣下去,自己的賭約就要輸了,就要在國子監門口,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自己輸定了!
一時間,孟紅錦的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
葉世傑遠遠地鬆了口氣,見姜梨得了魁首,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是理所應當的事,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聽到姜梨是一甲的時候,他嘴角邊的笑容。
到底是勝了。
在柳絮一迭聲的恭賀中,姜梨的笑容也是很溫和的,並不十分感到興奮。事實上,拿她的所學來參加明義堂的校考,是在欺負這些年輕的學生。不過,看著校驗場上沸騰的人聲,姜梨心裡也小小的高興了一下。
這一戰,她也算小小的揚名了,以後的路走起來,會更加容易。
姜梨又扭頭,想去看姬蘅,可只見到校驗場門前紅衣的背影,漸漸隱沒在日光的餘暉中。
罷了,姜梨心想,或許是自己多心,肅國公與姜家並無瓜葛,又怎麼會注意到自己一個小女子,無非就是恰好遇上,覺得新奇看了兩眼而已,就跟他看那些學了新戲本子的戲子一樣。
想通了這一點,姜梨就釋然了。
柳絮激動地比自己得了一甲還要高興,道:「姜梨,你是第一,你可聽見了?」
「我聽到了。」姜梨笑道。
「你怎麼瞧著一點兒也不激動?」柳絮有些狐疑,「難道你不高興?」
「我怎麼會不高興?」姜梨道:「不過是想到接下來還有御射兩項,心裡覺得很是擔憂而已。」
「對哦,」柳絮也想到了,「御射兩項,除了那些將門之家的女兒,咱們學堂里的姑娘們也大多勢弱。你……會嗎?」她小心翼翼的問姜梨。若是從前,柳絮定然毫不猶豫的以為,姜梨肯定不會。可在經過好幾次之後,柳絮也不曉得姜梨到底會不會了,姜梨總是一次次的出人意料,讓人懷疑她究竟有什麼是不會的?比如上三門的書算禮,比如會辨別真畫和贗品,又比如能彈出所有人都沒用彈過的《胡笳十八拍》。
姜梨含含糊糊的答道:「會一點。」
即便只是「會一點」,柳絮也被這個回答震住了,險些驚叫出聲「你果然也會」這樣的話。
「好了,」姜梨笑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只是為了應付校考而已,大約今日是運氣好,不知御射兩項上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與柳絮一邊說,一邊往姜家的位置走。
姜元柏看見小女兒姜幼瑤滿臉失落的模樣,心裡正不是滋味,就看見自己的大女兒往這邊走來,表情就複雜起來。姜梨背放在庵堂八年,無人教她也能出落成這般,這似乎說明了姜梨本身比姜幼瑤還要聰慧,可這樣聰慧的女兒就這麼被耽誤了。
一方面姜元柏為自己對姜梨多年的不作為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卻又無法忘記八年前姜梨對季淑然犯下的錯。雖然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傷害已經造成,用什麼辦法彌補都會有裂痕,對姜梨來說是這樣,對他自己來說也是這樣。
姜梨忽略了姜元柏複雜的目光,迎上了盧氏熱絡的笑意,盧氏道:「梨丫頭真是好樣的,這才進明義堂沒幾天呢,就又得了魁首。我瞧著,明義堂這麼多年來,梨丫頭是最厲害的,旁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梨丫頭你卻一下就做到了。」
誇獎姜梨,卻也是不動聲色的又踩了姜幼瑤一腳。說姜梨能做到的事,姜幼瑤卻沒有做到,姜幼瑤比不上姜梨。
姜幼瑤聞言,心中更恨,面色卻更加委屈失落,看上去分外可憐。
姜元柏清咳兩聲,又不忍心小女兒心裡難過,就道:「幼瑤也不錯。」
季淑然反而還道:「幼瑤還是年幼了些,不如梨兒精鍊。梨兒今日真是讓咱們大家大開眼界,」她笑著看向姜梨:「日後幼瑤得多跟梨兒學學才是。」
這大度的模樣真是讓姜梨嘆為觀止,想著季淑然也真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不過讓她指點姜幼瑤,且不說她自己願不願意,只怕姜幼瑤也不願。況且姜梨可不覺得,姜幼瑤會覺得自己勝過驚鴻仙子。
面上還是要做的好看的,姜梨就笑著回道:「都是母親教的好。」
姜玉娥在一邊看著,內心哂笑,這會兒做上慈下孝,誰知道是不是各懷鬼胎。季淑然會做戲,姜梨也會做戲,姜玉娥心裡漸漸開始防備起姜梨。
「明日還有御射兩項。」姜老夫人道:「梨丫頭,你可會?」
御射兩項,本是御馬和射箭,今年的校考,將這兩項合併在一起,即是在御馬途中射箭,也相當於騎射。這是因為前些年東突入侵,東突人來自草原,擅長騎射術,軍中便開始操練騎射軍隊。明義堂便也效仿軍中,讓女子們將御馬和射箭放在一起,借騎射術同時考驗兩項,也算事半功倍。
「會一點。」姜梨道。
姜幼瑤和姜玉娥心中同時「咯噔」一下,看向姜梨,她怎麼能連這個都會?
難道青城山裡還有一個明義堂,連御射都一併教了嗎?
姜元柏也很詫異,問:「你從哪裡習得?」
「庵堂里曾經有香客捐過馬匹,我喂馬的時候好奇,爬上去偷偷騎過,那馬性情溫順,並不難以駕馭。」姜梨道:「至於箭術,我和桐兒曾經在樹林里拿樹枝做了弓箭,打鳥來吃填飽肚子。」
桐兒心裡有些疑惑,她怎麼不曉得這些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附和姜梨的說法,一本正經的跟著主子面不改色的扯謊。
這話聽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又是一番滋味,喂馬、打鳥、填飽肚子,不曉得的,還以為是生活在鄉下的貧苦人家,哪裡想得到是首輔家的小姐,這些年,不曉得姜梨過去的日子有多苦。
姜元柏是個耳根子軟、心也軟的人,尤其是在對自己的家人面前,當即就對自己當初的做法後悔極了。
季淑然卻心中暗恨,姜梨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叫屈,年紀輕輕的,竟恁有手段,再不找個辦法制止住她,那還了得?不曉得在姜府里日後要給自己添多少麻煩。
姜梨不能留了,季淑然心想,普通的法子也不行。
正當季淑然心裡這般想著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偶然一瞥,卻微微一怔。
不遠處,孟紅錦站在人群里,正直直的盯著姜梨,雖然很短暫也很模糊,但目光里的陰沉和盤算,卻沒有錯過季淑然的眼睛。
季淑然先是有些疑惑,隨即恍然,心下一定,立刻輕鬆起來。她笑著看向姜梨,方才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甚至還順著姜元柏的心意道:「梨丫頭過去這些年真是受苦了,如今你既然回家,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今後只會越來越好。」
姜元柏很是滿意季淑然如此體貼,姜梨卻在聽到這番話后,心裡立刻警惕起來。
發生了什麼變化,季淑然好像突然就輕鬆起來了。
是什麼變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