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心思齷齪
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衛玉容神色十分的淡然。
她站在乾清宮前的台基之上,仰頭望著遠方的天空。
這樣的閑散自得,已經有很久沒有過了。
這宮裡的人,拘束慣了,而元邑,是這些年壓抑在高太后的淫威之下,她呢?
她其實這七八年來,與元邑的心境,也都是一般無二的。
從前在宮外行走時,別人總覺得,她出身慶都公主府,是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捧在手心裡兒.寵.愛著的福玳郡主,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人生,好不愜意。
可是只有她自己的心裡最是清楚。
為著元邑,她難以自安。
當這一切都過去時,眼中的景色,都漂亮了很多。
天比往日要藍,雲比往日要白,就連身旁服侍的宮人們,也都變成了一張張可愛的臉龐。
李良是要送她下台階的,可是這會兒見她站定住不挪動,一開始不敢催促,過了好半天,才放輕了語調開口道:「貴主兒,您這會子是要回宮嗎?」
衛玉容因為心情大好,自然不會與他計較這些。
她回過頭來看李良,臉上是燦爛又明媚的笑,卻搖了搖頭:「不,我要到長春宮去一趟。」
李良心裡咯噔一聲,便不敢再問了。
貞貴妃同昭妃兩個人……
他從前覺得哪個也得罪不起,現在回過頭想一想,這宮裡頭,不能開罪的,從來都只有貞貴妃一人。
他不知道今日貞貴妃是為何而來,可是一出了乾清宮大殿的門,張口就說要到長春宮去一趟,只怕她今日來,同長春宮也就脫不了干係了。
這是主子們之間的事,且他在御前侍奉,一向都是以萬歲爺的心意為主。
想通了這一層,李良便貓著腰拱了拱手:「那奴才恭送貴主兒了。」
衛玉容噙著笑,一言不發的背著手下了台階,慢慢走遠了。
玲瓏跟在她的輦轎旁,滿臉憤憤不平,卻很有分寸似的壓低了聲:「這位李總管也太會討巧賣乖了,從前暗地裡也沒少幫襯著長春宮,如今抿出不對勁兒來了,就一推乾淨,全當他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她一面說著,一面惱恨的扯著手裡的帕子,「主子怎麼不在萬歲面前告他一狀……」
「又胡說。」旁邊兒知意戳了她一把,揚了聲就打斷了她的話。
她再側目去看衛玉容的神情,卻見她神色如初,這才稍稍松下一口氣來。
衛玉容是真的沒有動怒的。
玲瓏這話說的雖然不中聽,傳出去還很可能會惹出禍端來,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在為她好。
她不是高令儀,也不是徐明惠,對自己身邊貼身服侍的人都不懂得寬宥二字怎麼寫。
從下到大,她最不會做的,就是拿捏身邊人。
是以衛玉容只是搖了搖頭:「你真的以為萬歲什麼都不知道嗎?」
玲瓏瞳孔放大,顯然錯愕不已:「您是說……李總管幹的事兒……」
衛玉容淺笑一聲,也說不出是譏諷還是平淡:「萬歲爺七竅玲瓏心,這陳宮中沒幾件事是瞞得過他的,更何況是御前的事。」
她翻了翻眼皮,吸了口氣,才又道:「李良做的也算不上錯,從前他以為萬歲心尖兒上的人是昭妃,自然會不大不小的賣長春宮幾份人情,這也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好氣惱的?你叫我去告他一狀——」她拖了拖音調,不屑似的,「同個奴才置這份氣,這就是我的氣度了嗎?」
玲瓏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言,一吐舌,忙低下了頭去。
知意看著她,是滿臉的無奈。
進宮前太太教了多少的話,進宮后又聽了太皇太后多少的叮囑,可是她到如今都還像是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討巧賣乖是好手,忠心耿耿也是沒的說的,可唯獨是這顆心吶,也太實誠。
知意下意識的望向衛玉容,見她朝著自己點了點頭,才欸的一聲叫玲瓏。
玲瓏略抬了抬頭,嘟囔著小.嘴兒:「幹什麼?主子可都沒罵我,你別罵人啊。」
知意撲哧一聲笑出來,連帶著衛玉容都露出幾聲笑來。
玲瓏這個人吶……
知意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不是罵你,是與你講講道理。」
玲瓏將信將疑的:「那你說吧,我聽著,」說完了這一句,又抬眼看向衛玉容的方向,「主子也聽著呢,你要罵我,主子要罰你的。」
知意心說我可挨不著這頓罰,只是面上仍舊淺笑盈盈,不與玲瓏在這事兒上多做爭辯。
「我問問你,李總管是什麼人呢?」
玲瓏顯然怔了下,眨巴著眼睛盯著知意看了好半天,才撲哧一聲:「這個人是傻了不成,竟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知意臉兒一板:「問你話呢,正經著點兒。」
輦上的衛玉容也是咳了一聲:「她問你,你就說,你這樣的,倒是怪好意思嘲笑旁人傻。」
玲瓏覺得委屈,可仔細想想,她確實是沒有知意聰明的一個人,主子這麼說她,也沒說錯了。
於是她撇撇嘴,老老實實的開口回道:「他是御前的大總管,這大內的奴才們當中,他是數的著的人物了,慈寧宮的隨珠姑姑平日里跟李總管打了照面兒,都還客客氣氣的呢,更不要說我們這些人了。」
「這不就是了嗎?」知意沒好氣的丟了個白眼過去,「更不要說李總管是打小就跟在萬歲爺身邊兒服侍的了。你這會子攛掇著主子在萬歲爺面前告他的狀,萬歲爺自然不會跟主子生氣,可傳出去,你叫外頭的人怎麼想主子?要是再傳到李總管耳朵里,將來難免在萬歲跟前兒敗壞主子的聲名。主子固然是不怕的,可萬歲跟李總管也是打小長起來的情分,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兒。」
玲瓏這才後知後覺。
怪不得先前知道李良偷偷地放乾清宮的消息給長春宮時,主子只是隱忍不發,在萬歲爺的面前更是半個字都沒提過,就算是到了慈寧宮去請安,在太皇太后的跟前,也是隻字未提的。
原來這裡頭,還有這麼多的門路……
玲瓏拍了拍胸口:「這裡頭也太複雜了。」
知意在她腦門兒上戳了一回:「虧的是主子是個機敏的人,從來也不把你這丫頭的胡話放心上,要不然還不知要在你身上壞多少事兒呢。」
衛玉容怕她話說的太重,回頭玲瓏吃心不受用,便忙開了口打斷了兩個丫頭的你來我往。
主僕幾個邊走邊聊,倒是十分歡快愜意。
這頭話題才揭過去不多久,長春宮就已經到了。
宮人們落了輦,知意上前了幾步,扶著衛玉容步下來。
衛玉容卻站住腳,抬眼掃過那硃紅色的門匾。
長春宮啊——
徐明惠入宮當日,長春宮是何等的風光,就算是彼時的董善瑤,也不敢輕易拿捏長春宮半分。
她還記得長春宮裡掛著一塊匾,題的字是敬修內則。
董善瑤那時候,也只敢在這種事情上,噁心徐明惠一番而已了。
高令儀眼高於頂,傲氣渾然,可是見了徐明惠時,也不過言辭上刁難幾句,往往還在徐明惠跟前討不著好。
進宮的時間不久,過去的種種也都還在眼前,可是這一切,卻在一夕之間,面目全非。
其實在元邑面前替徐明惠求這個情時,她心下還有些掙扎。
她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如果老祖宗知道了,是會誇她,還是會訓斥她?
而在她內心的深處,對徐明惠,又實在是沒有一絲好感的。
愧疚是有,可是嫉妒,也從來都不少。
以前宮外行走時,有多少人為著元邑的那樣一句話,對徐明惠動輒討好巴結,而徐家更是因為那句話,地位更加水漲船高。
她每每在旁邊聽著,心裡怎麼能不氣不惱?
可是元清的話,又實在叫她……
這會兒真的站在了長春宮門口時,她一直搖擺不定的那顆心,卻突然之間,就安定了下來。
知意在旁邊低聲叫了一聲主子。
衛玉容稍稍回過神來,在知意手上壓了一下:「你們在外頭候著吧,我自個兒進去。」
「主子,這不成,您……」
「貴妃身邊的奴才,可真是忠心的很,禁庭之中,都還這樣放不下心來,倒像我這長春宮會吃了貴妃一樣。」
這頭衛玉容還沒開口時,徐明惠已經錦衣華服,緩步而出。
衛玉容冷眼看過去,只覺得她周身氣度,又哪裡是不一樣了的。
大概,是她從前從沒有這樣凌厲的眼神,更不會有這般咄咄逼人的言談……
衛玉容長出了口氣:「你知道我過來?」
徐明惠唇邊揚起一抹譏笑:「貴妃娘娘排場大,如今禁庭之內,連皇后都不能望貴妃項背,貴妃移駕長春宮,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這樣陰陽怪氣的話……
「我過來,是有話要跟你說的。」衛玉容下意識的擰了一把眉,語氣也冷然了下去。
面對這樣的徐明惠,她就是有再多的複雜情緒,也決計提不起好心態了。
徐明惠的樣子,反倒有些破罐子破摔,兩手一攤,往旁邊兒讓了兩步:「我知道。要是沒事兒,貴妃怎麼會紆尊降貴的到我這長春宮來一趟。」
衛玉容剛剛邁開腿,叫她一句話倒噎住,腳步一頓:「你是不會好好說話了嗎?」
徐明惠的臉色便倏爾更難看了幾分:「到了今天這個境地,貴妃還想在我這裡,聽到什麼好話?」
當著宮門口這麼些個奴才,衛玉容委實不願意與她鬧的太難看。
不是說她自持身份,只是徐明惠破罐子破摔,她可不能陪著一塊兒。
再說了,元邑說的那些話,也不是當著奴才的面兒好開口的。
於是衛玉容做了深呼吸狀,儘可能的保持著平靜姿態,重又邁開步子,徑直的往長春宮的主殿而去。
徐明惠冷眼看著,倒是有些意外。
她一直都知道衛玉容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那要平和無害的,更知道她不是沒心氣兒的人。
出身不輸人,又是元邑的心頭肉,自己這麼幾句話挺容易就能夠激怒她的。
原本以為她會氣氛的拂袖而去,卻不曾想,她好似不動如山一樣,還能夠保持著冷靜的要跟自己聊一聊。
徐明惠眼中的寒意更重了些。
果然如今有恃無恐,說穿了,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了。
她面沉如水,跟著衛玉容的步子,往殿內而去,臨到門口時才吩咐了出雲幾句,不許人入內打擾。
衛玉容先她一步進了殿,自顧自的往主位坐了過去,見她跟進來,高高的挑眉:「定妃的事情,你怎麼說?」
徐明惠心下咯噔一聲,卻也知道,事到如今,根本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衛玉容敢這麼直接了當的問到她臉上來,就一定是篤定了此事是她所為。
她不願意小人之心的去懷疑元清,更不願意再費那麼多心神去想為什麼衛玉容會知道。
她拿鞋尖兒踢了一回裙擺,往旁邊兒玫瑰椅上坐下去,斜眼掃過衛玉容:「沒什麼好說的,是我做的我都認,我為了什麼,你也心知肚明。」她一面說著,又不屑地嗤笑,「合著你今兒過來,就是為了這個事情?那你想聽我說什麼呢?聽我認罪,還是聽我求饒?你已經贏了,還要故作姿態的來看我的慘狀嗎?」
衛玉容卻始終面色平靜的盯著她,好半天之後,才慢悠悠的開口道:「元清跟我說,她這一出宮,最放不下的,還是你,她希望我能在萬歲面前求個情,無論如何不要對你趕盡殺絕。」她頓了下,「明惠,走到今天,我也不想……」
「你不想?」徐明惠卻突然受了刺激一樣,騰地站起身來,「你若不想,當日就不會有那句珍而重之!你若不想,我就不會被禮聘入宮!你現在說這一切,是你不想的?」她唇邊是譏諷的笑,冷呵一嗓子,「你是不想我針對你,陷害你,卻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我為你擋住那些明槍暗箭,是嗎?」
衛玉容呼吸一窒,抿緊了唇角,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徐明惠冷眼看了好久:「從前倒不覺得,今天才發現,原來堂堂的福玳郡主,陳宮的貞貴妃,竟也是個心思齷齪,表裡不一的鼠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