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三)
黃昏,南京城內,一個望而生厭的胖男人在一條衚衕里,借著與一位老嫗錯身而過的機會偷了老嫗的青布荷包。
這讓「笑野貓」竇旎紈看在了眼裡,忖:幺勺下,你放出來了。好小子,回老家了還不老實。看我怎麼教訓你。忖罷她打定注意,從袖子里掏出一軸暗顏色的細線,細線前面拴有一把比銅錢眼還要小的鋼鉤,上了房以後盯住幺勺下,趁他一拐彎的機會用線鉤從他懷裡鉤出了那青布荷包,竟令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然後又馬上找到那個沒走出多遠的老嫗,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了老嫗的懷中,然後又在大街上尋找了起來。
不久,一張胖臉,臉上有痣,痣上長毛,再加上一副為富不仁的神情,這些一映入竇旎紈的眼帘就馬上符合了她的心意,決定就是這個了。
這個胖財主是個放高利貸的,剛剛收賬回來,邊走邊抱怨當初的利息放少了,要不然就不單單是人家的一所房子歸他了,連人家的老婆和女兒他都想要,可想著想著就不想人家的老婆和女兒了,一個比那家的老婆和女兒更標緻的大姑娘正在前面看著他,如貓的一雙美目媚成絲,他立刻就心猿意馬,不是沒有過相好的,可怎麼比……
正邊看邊亂想之時,大姑娘笑媚未消,可肩頭輕巧地一扭轉身走了。
他能讓她走了嗎?馬上發足就追,可說來也怪,開始他沒幾步就追近了,眼見自己的手指尖就能搭上漂亮大姑娘的香肩,可之後無論他怎麼快追,他和她總是保持著指尖外一寸的距離,就是讓他好像立刻能碰到,又好像永遠碰不到。
就如此,一走一追過了三條街,胖財主的機會來了。
大姑娘似是腳下一滑足下不穩。
他立刻上前一把攙扶住,大姑娘一回頭,兩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不用猛吸氣,就有一股讓人面紅心跳的處子香直衝鼻孔,可他卻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樣,什麼動作都沒了,只是瞪大本來不大的雙眼,死死盯著大姑娘的臉,連喘息都快停了。
還是大姑娘「救」了他,可能是怕他憋死,一隻右手輕輕一推他,借勁離開了「懷抱」。
可他並沒有追,都傻住了,等醒過神來,目視著姑娘剛想追,卻被一個低頭快走道的人撞了一膀。
「沒長眼啊?」他「怒吼」到,可卻沒去尋撞他那人的晦氣,任那人快快地走掉了,可再找那美麗的大姑娘卻……
幺勺下偷了東西做賊心虛,急於找個沒人的地方看看自己今天的「紅利」,所以對自己懷中的贓物似乎變了形狀的輕微感覺才會不在意,所以才會走路不看人,等到了一個死胡同的旮旯,掏出來一看,青布的荷包竟然變成錦絲織就的了,但裡面確是空空如也,也沒關係,光這個荷包至少也能換十天的好酒錢,當正被竊喜沖昏頭腦的時候,也不可能發現慎縝帶著胖財主跑來了,直到胖財主一把搶過自己的荷包。
「就是他!就是他剛才撞了我一下,後來我的荷包就沒了!」胖財主一面大叫著一面打開自己的荷包查看,「我的錢呢?交出來!」也不聽幺勺下的分說,他上去就搜身,肯定是搜不出來,揪著幺勺下就打,邊打邊「審」。
慎縝在一旁也不阻攔,「前幾天有位老人,讓個痞子搶戒指把手腕和前臂給摔壞了。那也是你乾的吧?」
「沒……沒搶成。」幺勺下沒胖財主勁大,又不敢過分地反抗,邊做無謂的抵擋邊說到。
「什麼沒搶成?就從你手裡拿過來的你還抵賴!快說!我的錢在哪兒?」胖財主更瘋狂地大喊到,下手就更狠了。
慎縝看著被打得「嗷嗷」怪叫的幺勺下,眼裡沒有一點的同情,「你沒搶成的那位老人是老太公的兒女親家。」
幺勺下現在是倒霉之上再加晦氣,渾身上下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之後還得下大牢。
把姓幺的關進牢里,慎縝也該回家吃飯了,家裡是三間房一個小院,不是他當了捕頭後置辦的,是他已故的父親留給他的,所以破舊了一點,但修繕得還不錯,屋裡更總是被打掃得整齊潔凈。
他的妻子訾呢喃是位清廉小官的女兒,詩詞文章自是精善,家務活也是拿得起來放得下,尤其是燒得一手好菜。
慎縝還沒進屋就聞到了香噴噴的飯菜味兒,四個葷素搭配得當的炒菜,中間是一條大鱖魚,還有一小罈子正燙著的花雕,他之所以不是個貪贓枉法的人,這與老師的嚴厲教導分不開,再有就是他有如此一位賢惠妻子,可說是夫復何求,讓人景仰的恩師和稱心如意的妻子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也只能靠上天的恩賜。
「凈凈手吃飯吧。」訾呢喃說著給滿上了一杯黃酒,「鱖魚是水二哥送來的,說讓咱們嘗個鮮。」等慎縝坐下,她把一副筷子遞給了他,又夾了塊魚到他的吃碟里,三杯酒下肚,一碗不涼不燙的米飯送到了他的面前。
等丈夫酒足飯飽她自己也放下了碗筷,「你們兄弟五個明天是不是要去……」
「沒事的。」慎縝打斷了妻子擔憂地詢問,「我們五個兄弟心齊,明天不會出什麼事兒的。何況誰又敢拿我一個府衙的捕頭如何?」
「唉。」訾呢喃嘆著氣眼神茫然轉過別處,「我的八字是不是有什麼衝撞你的?家裡有麻煩不說,外面又……」
慎縝又馬上打斷了她的話,「外面有我呢。他要是再敢來咱們家你就把門閂上不去理會。我看他能怎麼樣?」
她的眼睛又扭轉了回來,看著自己的丈夫道:「其實……其實邵公公的這個螟蛉義子……也不能算是太壞的人。」
「他不是壞人,難道說我是壞人。」他的語氣稍微硬了一點。
訾呢喃立刻不再說話,轉下眼神,面上的表情微微傷苦。
這時慎縝抓住了妻子的手,撫慰地道:「別擔心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明天記得把魚熱一熱,中午我回來吃。」
這個黃昏轉天的早晨,宮記工匠鋪的宮就正把銅打製得跟線一樣細,至於那客人為什麼要打銅線就不得而知了。估計就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故意難為難為這位聖手匠人。
銅線打完了,宮工匠吃早飯,一大海碗比較濃稠的八寶粥,旁邊放著一小碟偶爾調味的八寶醬菜。
吃食所用的糧食蔬菜都是坐在他對面的二弟農耪送來的,都是農耪自己種的,挑揀最新鮮的,味道自是不一般。
「大哥吃好了?」宮就點點頭。
在一邊新打制的鐵砧子上搭著一條幹凈的白毛巾,農耪本想拿毛巾,可發現自己的手指頭上和指甲里有髒東西,遂用右手抓起了這三個人才能搬動的鐵砧子,就這樣把毛巾遞給了大哥。
宮就沒有驚奇,取過毛巾擦了擦嘴,「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早晨,一個賣瓜果梨桃的小販生意不賴,來攤子上挑果子的客人絡繹不絕。
一桿公平的桿秤純剛的,頭毫和二毫是烏金絲連著兩把鋼鉤,秤盤用較細的鋼鏈子連在秤桿一端,而且秤盤的前端刃快,秤砣如常,亦有細鏈子。
由宮就打制的純鋼桿秤儼然就是一件兵器,可現在拿在這個小販的手中卻一點都不可怕,因為此時桿秤就是桿秤,不做旁用。
就在買果子的客人間,一隻小手從客人們腿與腿的縫隙中伸向了水果攤。
「你看四斤高高的,給您擱哪?」隨著小販的桿秤往下一放,那本已偷得果子的小手吃痛一松,果子掉回了攤子上。
「倒籃子里。」
小販應聲而做,收了錢,顯然除了攤主沒人發覺那隻在實施罪惡的小手。
小手的主人並沒有知難而退,又「捲土重來」,再一次將小臟手伸了過來。
小販這時正往錢箱里放錢,又是在沒人注意的情形下將一塊碎銀和一個果子塞到了這隻小手裡,然後繼續招呼客人做生意。
一個小叫花子在人們剛發現他的厭惡眼神下爬著擠出了客人堆,然後迫不及待地張大口往手上的果子咬去,當果子吃得連核都不剩的時候他發現了那塊碎銀,先是一愣,然後撒腿就跑,可跑出沒幾步就慢慢地停了下來,想了一會兒,雙眼變得淚汪汪的,突然轉過身,沖著水果攤的方向跪倒,「咚」,「咚」,「咚」,「咚」,「咚」,「咚」,連磕響頭,然後站起轉身向一家菜館走去,菜館的夥計豈有不來哄他的道理。
「我要見你們掌柜的。」小叫花子說話居然那麼硬氣。
「什麼事?」這家菜館的掌柜的真的出來了。
「噗嗵」,他又跪在了這掌柜的腳前,「我想學門手藝,求您收下我吧。」說著他將那塊碎銀雙手捧著敬到掌柜的面前。
這一切都讓來找小販的工匠和農夫看在眼中。
「老三永遠是一副好心腸。」宮就對農耪道。
文房四寶一般本講究的是宣紙、湖筆、徽墨、端硯,可薛家對文房四寶的製作工藝就特異於這些。
南京寫珍齋大門外,一個衣著富貴的人走了出來,後面的幾個僕人大包小包拿著提著。
一個同樣身份的人迎了過來,「三哥,幹什麼買這麼多啊?」
「趁現在趕快買吧,等哪天要是讓皇宮大內知道了成了專供御用,到時候想看看都難了。」
迎過來的人往三哥身後瞅了瞅,「怎麼?寫珍齋的鎮齋之寶沒買成啊?」
「可不,我讓他自己開價,可他那張惡臉一嘟嚕,我還能說什麼,回去吧。」
南京寫珍齋內堂里。
「把這些拿上。」寫珍齋的掌柜薛習沖一個年紀不輕長得像個老太太的男人說到。
「這可不行。這是您的鎮齋之寶啊!」
「拿著。」薛習惡臉一嘟嚕,「拿著它們到了那裡可以給你混個好差使,興許還能高升一步。」
「老太太」似是無可奈何地拿過了鎮齋之寶,「唉,我衛大醒是個什麼命啊?早先在海天鏢局做採買,寫了首《賤守吟》得罪了『劍手』暨杜待不下去了。可到了您這裡又……」
「你就當可憐一下別的文人,給別的文人留口飯吃。」薛習終止了衛大醒的話,「今後什麼詩詞歌賦的,只要是跟字有關的就不要再碰了。有些人可以,然而你嘛……只要把這些個東西戒掉,以後的生活會更好的。話不多說了,你速速離開這裡吧。」
宮就、農耪、商販、薛習兄弟四人出了弄堂口向城外走去。
慎縝則進了弄堂口向旺水船會走去,與那兄弟四人前後腳的工夫,可就是沒遇上。
旺水船會還代販本地外地的好魚,當慎縝去到的時候,會長水健正帶著會裡的人往岸上抬魚正忙。
「二哥。」「呦,老五來了。怎麼樣?魚好吃嗎?」「那能錯的了嗎?很鮮。」「那還得是弟妹的手藝啊。」「哪裡,還得說是二哥挑的好魚。」
慎縝說著,內心的情感不一般,他知道一件事情,連南京知府都沒有吃過他水二哥親手挑的魚。
比家老店的利掌柜今天和兄弟們有事,要出門時一名正在擦桌子的店伙向他行禮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是哪位?不是我店裡的夥計吧?」「小的姓杭,全名杭三七。原來是海天鏢局的夥計,因為練武總練不出個樣子來,就得了總鏢頭賞的路費。昨天剛投奔到了南京的遠房親戚家這裡。他今天病了,讓我來替他一天。好教掌柜的您放心,小的雖是替人上工新來乍到,但一定盡心竭力不耽誤事情。」「你過去是在海天鏢局幹活兒的?」「回您的話,正是。」「那你認識衛大醒這個人嗎?」「那個不懂裝懂不會裝會的『衛老太』?沒什麼深交,但他的為人倒是知道不少。」「那我可就得跟你打聽一些事情了。」「您儘管問,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真……」
利盈此時已打聽到了想知道的事情,正往大哥的環天車馬行走去。
剛到大哥那屋外就聽見沒關門的屋裡有人道:「您就收下吧。我父親遭人搶戒指摔壞了腕子胳膊,是您及時用馬車把我父親送到了醫館。您說您要是不收下,我這心裡哪能過意得去呢?」
「老陶,這是你們水會長親手給你父親挑的魚吧?」「我可以給我父親再買。」「這買的可沒有你們會長挑的好。你父親的傷勢現在怎麼樣了?」「已經無大礙了,現在在家靜養。」「就是,更需要你們會長挑的魚了。」「那……我去給您另外準備份謝禮。」「好啊,那你就多向去你們那裡買魚的客人吹捧一下我們的環天車馬行,給我們多招攬點兒生意,這就是最好的謝禮了。別的,就不必了。」「可這……」
老陶欲說又止,苦笑了一聲,一躬到地連聲道謝,發酸的右手提著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黃魚走了。
利盈見過了大哥,把自己剛剛打聽到的事情一一細講了出來。
此時水健和慎縝趕到,一見情形就知道大哥和利盈正在說著一些正式的話題,不過大哥的表情要比利盈泰然,見水、慎兩個兄弟來了就站了起來。
「走吧。」「不等老四了。」「憑他的腿腳趕得上咱們。」
兄弟四人來到了環天車馬行外,大哥路寬一個眼神過去,一匹健壯的大馬就拉著一輛軟卧棚車走了過來……
宮就、農耪、商販、薛習已經來到了城外駐紮的軍營大門外,守門的兵丁與他們相識,勞一名兵丁進去送信。
他們的老五邴保雖然連個小小的九品巡檢都不是,可從一走出自己的帳篷起,軍營中不單單是見到他的兵丁都要恭敬地喊一聲「邴哥」,有軍職的,甚至軍職高的人都要自發地跟他打招呼,而打招呼的人也只是被還以一個微微的眼神而已,這可不光是因為他與總兵何濤的關係。
何濤今日今時的功績可不光是靠自己,可邴保情願當一名普通小兵,既普通又不普通,就這樣一路招呼著,邴保出了軍營見到四位兄長躬身一禮,兄弟間不用多餘的禮數客氣。
此時,五人來到了事先約定的地方。
長江江畔,江水銀光點點。
不久,一輛馬拉棚車到來,趕車人手持趕車鞭亦是兵器,長柄鑌鐵鑄,鞭身銀絲絞。趕車人旁邊坐著一個店掌柜的,腋下夾的大鐵算盤夠三個人一起用的。棚車頂上竟還劈腿坐著一個人,手裡兵器一對銅槳。離車后不遠走著一人,個大腿長,皮膚黝黑,雖是在走,但可追車馬,手裡兵器兩頭帶鏈子鋼鉤的鐵扁擔。從車窗看進去裡面還有一人,手裡兵器是一把捕快專用的長方條塊型鐵尺,不是身份有多顯耀,也只是照顧兄弟之間的習慣。
「『駕輕就熟』路寬、『滾浪蛟』水健、『算精』利盈、『扛樓走』程穩程白堂、『捕意捉形』慎縝。行,車船店腳衙,他們人到齊了。」宮就自言到。
他其餘四位兄弟聽罷點點頭,五人開始做身心上的準備了。
慎縝撩開車窗帘向外觀看。
一名工匠手裡一把大鐵鎚,鎚頭兩邊方中間圓。
一個農夫手裡一把鋼鋤,只是隨便看了一眼便知分量輕不了。
一個小商販,手裡拿著純鋼桿秤和鋼鏈秤砣。
一位面相兇惡學究似的人物手裡一把稍嫌大的摺扇,扇面是金絲編織,折的地方由兩端有擋頭的細金活軸相穿,扇骨精鋼打造,最兩邊的大扇骨外側有鋒刃,其餘的扇骨露出扇面的頭端是兩刃一個尖,打開著卻不扇動,全長將近三尺。
一名小兵,身上著我朝兵丁服飾,懷裡卻抱著一桿長柄橫刃前端無尖的大鐵戈。
「『造物弄人』宮就、『堅土照耕』農耪、『鬧隱』商販、『惡儒』薛習薛洋霏、『死士』邴保。工農商學兵,一個不少,全都來了。」慎縝自語到。
他那四位兄弟亦也點點頭,都估計到了今天可能要發生的事情。
五人見五人,場面上的客套話說過後,利盈先發話了,「五位仁兄,南京這地面兒上是先有的工農商學兵,還是車船店腳衙,反正我是說不清了。咱們可一直都是相安無事。上個月有位客人要給遠行的朋友送一份禮物,用六十四兩黃金求宮大聖手打造了一條『一帆風順船』。打成之後惹得薛老闆寫珍齋中的一位高才做了一首詩叫《一帆詠》,其中有那麼幾句,『工快如神欺車馬,農種之心才出船。商者持握店顛旺,學而聞喜腳疾連。兵把衙得建功業,若讀吾詠會意全。』既有車船店腳衙,又有工農商學兵,處處壓我們一頭。這個,該怎麼講呢?」
這邊是薛習答的話,一笑,道:「區區認可,衛大醒的這幾句確實有讓人誤會的紕漏。可五位貴仁兄呢?人稱『車船店腳衙有罪誰敢殺』,不覺比《一帆詠》這幾句更明目了一些?張膽了一些?」
「『車船店腳衙有罪誰敢殺』,嘿嘿。」路寬苦苦地笑了一聲,「本是『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只是我們五個兄弟沒那麼勢利,遂江湖上的好朋友就把原來那句改過來謬讚了一下。其實我們哪裡有如此的霸道?」
「好了,咱們大家什麼也不要多說了。」宮就道,「我們也不想來個什麼幫會爭地盤兒的事兒。我二弟和四弟在此地有產業,五弟又是吃糧當兵的,身不由己,還是我和三弟退出南京來平息今天的事情吧。」
雖是大哥臨時的決定,但商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只有農耪和薛習看向大哥的眼神,還有面上總是無表情的邴保眉間微微地皺起。
三人都是欲勸,而後動了動唇又不勸,因為他們知道大哥的良苦用心。
這回反倒是路寬等五兄弟覺得有些個不好意思了,都也是驚訝,覺得以前都太不了解人家宮就五兄弟的為人了。
「宮大哥您這是何苦呢?又是何必呢?」利盈此時反勸到。
「是啊,是啊。」路寬也應和到,「其實今天我們老三已經把衛大醒這個人的人品打聽得透透的,本來就是大家的一場誤會,說清楚也就是了。兄弟們一起來是因為情誼,傢伙帶身邊也是習慣成自然了,可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事情既然說開了,以後大家就是好朋友。我這個當大哥的也是的,本來都在南京嘛,平時就應該帶著兄弟們跟宮大哥和四位兄弟多走動走動。咱們大家彼此都交透了,哪裡還有今天這樣的誤會。這樣吧,我做東,地方由宮大哥挑,您帶著兄弟們賞在下個臉怎麼樣?」
「路大哥的好意我先替兄弟們謝過了。」宮就一笑,「請客就免了吧,我和三弟還是得走。請路大哥一定要記住我們的用心。老太公雖然不在了,但咱們的爭爭鬥斗會讓他老人家的英靈不安的。就此別過,萬望路大哥切記。」
「別啊!」路寬一攔,「您二位這麼一走,我們五兄弟哪裡還有顏面再在南京待下去啊。」
正在相勸間,一陣嘲笑味道非常的「哈哈哈」回蕩,「好一招『以退為進』。」笑聲和語聲讓這片野外空地上的十位武林人物可不大好受。
「人道『工農商學兵』、『車船店腳衙』都是英雄好漢,可今日一見怎麼都是這樣沒囊沒氣的腳色,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長江之中不知何時已漂至岸邊的一條孤舟之上,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漁翁說到。
「閣下是……」路寬轉目望向江中問到,只覺這剛剛來的漁人說的話是那麼得不合時宜。
舟上人沒說話,將手中釣魚竿一揚,只見是黝黑的桿,顏色白得異樣的線,金黃色的鉤,而後又把鉤子放回水中垂釣。
「你是釣雪門現任掌門和事佬。」慎縝開始有不祥的預感。
「慎捕頭果然有見識,不愧是『捕意捉形』。慎捕頭,這你謙我讓的,那不是假道學們的調調兒嗎?咱們武林中人凡事都講個『武』字,光動動嘴就把事兒給了了,那成什麼話了,不動個真章兒還不如回家抱孩子去。」和事佬也沒正眼看慎縝,看著江面說到,就好像馬上要有大魚上鉤似的。
「你給我閉嘴。」慎縝知道和事佬要幹什麼,急忙用清醒的理智阻止到,身形躍起撲上,右手鐵尺點出,左手則是一位前輩捕頭留下的「鐵捕擒拿手」中一式「疏而不漏」。
「官府中人就是蠻橫。」和事佬表情仍安閑,口中說著身子卻躥起,用的是釣雪門中「千山鳥飛三十六絕」的身法,手裡的釣魚竿一引慎縝的鐵尺,用釣雪門中「獨釣寒江六十四雪」的玄妙力量,竟使其轉攻向岸上一旁的農耪。
和事佬口裡又道:「找完我漁夫的麻煩又找人家農夫的麻煩。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鄉下人都是好欺負的?」看似在打抱不平,可誰都看得出其實是在挑事,但他的語音和動作卻隱隱有一種不凡的力量。
現在慎縝竟和農耪打了起來,一個力大一個心細,攻戰之間竟然都使出全身的本事,大有誓死方休之勢。
利盈要過去阻攔,可一下子被和事佬擋在面前,「卞莊擒虎,坐收漁利,這才是上法。利老闆那麼會算計,卻怎麼做起蠢事來?」
利盈愈聽愈氣,大鐵算盤掄起就砸,可被人家釣學門「萬徑人蹤四十九滅」中的一式攻回,竟挨了一下自己的兵器,一氣之下又一算盤拍出,可人家和事佬往旁邊一讓,這一下竟攻向了邴保。
邴保一閃躲過。
「也不蠢,知道找個不會算的打,不過你可別認為就你精,人家當兵的也不是光會賣命。」
利、邴二人也被挑唆成了,大鐵算盤對大鐵戈,其勢不亞於慎縝和農耪。
宮就和路寬已然看出,這便是和事佬賴以成名的本事,「戲語玩形攪魂大法」,事後被「施法」的人自己還較難察覺,除非能被妥善制止,若想要兄弟們都停手只有擒住和事佬,逼使他讓兄弟們清醒。
忖畢,二人不約而同出手,趕車鞭打頭,大鐵鎚掃肩,卻都沒有使出十成功力,就是要捉個活的。
可和事佬的斗笠和蓑衣是釣雪門的掌門信物,笠是斗笠盔,蓑是蓑衣鎧,鞭錘的進攻自是沒有起什麼作用,反倒被所攻之人一手一件兵器給握住了。
「前柔后剛。剛中蓄柔。誰能說說哪個更厲害呢?」
就是這戲語,可使人三魂六魄攪亂如麻,這不,內功底子不淺的兩位老大亦開始各自攻擊對方,不過不似先前慎、農二人打得那般激烈,雖也在自行勉力剋制自己,可畢竟已中招,且自制力亦在一點一滴地逝去。
和事佬得意了一會兒,鐵扁擔、純鋼桿秤和銅槳,三件兵器此時攻至,他微微一笑,一手抓鐵扁擔頭,一手找純鋼桿秤首,身形躲銅槳。
「扁擔再會挑,掙的也只是個苦力的錢。真正的賺頭兒全是人家商販子的,可憐你到現在還沒明白過來這個理兒啊。」扁擔、桿秤相互一搭,二人就步了前面幾兄弟的「後塵」。
只剩一對銅槳還在攻擊和事佬。
薛習一直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現在十個人當中相對比較清醒的只有他了。
可看著和事佬一一的得手,他的心又怎麼能平靜呢?
此時見和事佬跟水健邊打邊挑撥,知道馬上就要輪到自己了,可眼睜睜的就是無能為力,終於,這時聽見和事佬對水健語道:「有文人要渡江賞景,你還不快去接生意。」
薛****不能見一銅槳襲來等著挨打,只好還招應戰,越打越聽和事佬冷言冷語,他的清醒就越向混亂轉變。
現在,和事佬重回到了自己的孤舟上釣起了魚,歪頭打量已過了不少招的十人五對……
鋼鋤一招「倒打一耙」,猛擊背後的慎縝。鐵尺一接,卻不是猛接,而是讓鋼鋤改變了去向。可鋼鋤去到中途又猛然間收回,反過來又是一鋤,用鋤刃斬向慎縝的肩頭。鐵尺不慢,也撤回拐過壓鋼鋤,點握兵器的右手虎口。鋼鋤一翻,撥開慎縝的鐵尺,筆直地又一搗。
別看是莊稼的把勢,庄稼人成天價下地幹活,風吹日晒也是一種磨練,不弱於武林人舉石鎖扎馬步。
不過,還是慎縝稍勝一籌,多少年的抓差辦案,什麼樣的腳色沒見過,他抓住過的「力拔山兮」的大盜也不在少數,只是像農耪這樣比較會用力氣的不太多……
如意算盤指,身高是站起是蹲身一個數,武器施展一個數,力量一個數,速度一個數,所用武功是內家功還是外家功一個數,快速識別後排成五個數,然後迅速按當時打鬥中自己的處境變化來判定是增是減是翻倍是折半,得出自己相應的五個數,發出相應的招式,拿人的穴道當算盤珠打,算術不是非常好的人自然是練不成如意算盤指,準確地看出對方的數字亦是關要,當然,如果算出的數字太懸殊也是沒用。
利盈此時雖是頭腦不太清醒,但右手算盤左手指攻的「精打細算功」已習慣成自然。
不過,邴保那隨機應變和動不動就同歸於盡的打法,大半超出常理之外,所以他的數字是絕不好判定的,雖說是一個兵,但要想在戰場上能活命的兵就不單單是會「死」就行了,尚須懂得戰場變數,並把自己融入其間,那種變數更不單單是用「算盤」就可以得到的,即便是,那其中的變化也不是一個會算賬的客棧老闆就能給算出來的……
宮就的「匠心獨具二十五路打鐵鎚」對路寬的「輕車熟路三十六式趕車鞭」,招式數目上看似有相差,但要旨在靈活運用,不同招式的配合有不同的效果。
可憐兩位大哥連自己也不知為著什麼,都在拼出自己苦修多年想出來的精妙好招式,哪怕是在比武切磋都罷了,但居然是讓和事佬給挑撥得似生死決鬥一樣。
一大鐵鎚砸來,路寬一招「車水馬龍」。大鐵鎚橫掃,路寬則又還以一招「車載斗量」,大鐵鎚的攻擊力量雖沒讓趕車鞭給順順噹噹地「載」了,但是也並沒有拆了人家的「車軲轆」。
趕車鞭又一招「前車之鑒」,不過是給大鐵鎚一個「前車之鑒」,幾乎進到了真可以照鏡子的距離,但是大鐵鎚的「大巧不工」此時不重外表。趕車鞭接著又施「安車蒲輪」,穩穩地攻入了大鐵鎚的招式之里。大鐵鎚也不會讓它能安生了,來了個「大刀闊斧」,應該是要拆車。「大車以載」,趕車鞭使出全部的力量,拿出了「大車」該有的優勢,就在大鐵鎚拆心正盛的時候,突然絞上了大鐵鎚的柄,路寬幾抖回拉沒下來,宮就也是猛往已方撤自己的兵器。
就這般,二人比力氣的僵局就這樣展開了……
程穩的鏈雙鉤鐵扁擔戰商販的純鋼桿秤,外帶還要小心商「老闆」的兵刃,掄起來「呼呼」聲響,亞賽一個小流星。
這時,扁擔的鉤子掛向桿秤的秤盤子,卻被反掛了出去,一秤砣掄了過來直打程穩的腦門。程穩用扁擔開架了出去,一扁擔橫過來掃商販的腳踝。商販縱起,秤盤子的刃向程穩的后脖頸鏟去,還順手把秤砣掛在了秤桿上,大有想稱稱他的腦袋到底有多重之意。
程穩自不肯配合他,往前一貓腰,同時扁擔變槍用,沖著在半空中尚未落地的商販直直地刺了過去。商販的秤桿打扁擔,借力後撤幾尺,待雙腳落地,靈迅猱身又上……
收成長條型的金面鋼骨摺扇要是硬生生接這時削來的銅槳,薛習捨得不捨得先放在一邊,反正估計不可能有效地阻住水健的這一招,一個文人要會武功,多半也不會學硬碰硬的功夫,摺扇柄點銅槳的側面,然後飛速打開,划向水健的咽喉,要是文弱的人習武,適合學一些狠毒的招式,可以快速制敵,不宜做疲戰。
銅槳回護,另一支銅槳又進,捅薛習前胸。摺扇隨人而轉,前面的刃尖扎向水健的腰眼。銅槳再回護,這可「激怒」了另一支,那支銅槳又不留情地拍了過去。摺扇隨人矮,水健的膝頭又有一險……
和事佬此時收回眼神,心裡後悔了,心忖:讓衛大醒寫的那篇東西根本沒起什麼作用,給他的錢是打水漂了,不過好在那鎮齋之寶已入囊中。
他又往那邊瞥了一眼,又忖:打吧,不把你們的仇結起來本掌門怎麼做和事佬?不做和事佬本門長又怎麼撈好處?上回和常大蛤蟆打賭姓隆的都察院掌院跟姓邵的大太監哪個能打贏。真後悔死我了!那個常大蛤蟆給我下了個套,當時我就那麼缺心眼就鑽了。雖因為跟姓江的和姓毛的那事我沒去了,可那蛤蟆不善罷甘休。就為躲他們錯過了多少發財的機會,今天我可要好好地大撈特撈一筆。
他是越想越美,雖是臉沖著江面,可眼神卻獃獃滯滯想得出神,驀地,只覺魚竿一沉,手感頗重,好似真有大魚上鉤了,急忙奮力一甩,一條大魚露出水面,不,不是大魚,他也是剛看清楚,那是一名著白衣且柔滑如白鰱魚的美女。
在西方神話中有美人魚,中國也有嗎?亦或是天河中的女魚神下界了?
不容和事佬再胡思亂想,一條水箭從魚線下的美女口中噴吐而出,擊得他雙眼難睜,那白衣美女趁此機會站到舟上,兩條「小鰱魚兒」連「蹦」,神速奪下魚竿,搶過斗笠,掠去蓑衣。
同時,「啪」、「啪」、「啪」,三聲鞭響如天地人三才之棒喝,使那十人五對的思想頓時空靈一片,一條無柄金絲軟鞭直直從五對之間甩過,制止了十人的毆鬥后鞭梢奔和事佬而去,捲住胳膊扽了過來。
「蔣大老闆找我有事嗎?」和事佬有些怯弱地向卷他之人問到,因為他知道此人的厲害。
「你是不是和常老闆打賭崖谷一戰而爽約了?那你就算輸了,把輸了的錢交出來。」
「要賬的不應該是姬櫻熟嗎?」和事佬想以此推脫狡辯。
「你的賭債本大老闆已然接收了,我知道你已經囊中慚愧,就把掌門信物交出來吧。」「掌門信物?這……這可不行。我有南京寫珍齋的鎮齋之寶給您抵賬。」
蔣大老闆聽罷一聲冷笑,亦是嘲笑,「看來你就會挑撥離間。那衛大醒早就弄了套假的鎮齋之寶來騙你。魚捕頭已告知了衙差,他現在早進官牢了。那套真的我已經讓侍女送回寫珍齋了。哼,可笑你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蔣大老闆說得不錯,當時衛大醒懷裡揣著和事佬給的工錢,臂彎里抱著四件鎮齋之寶,洋洋自得地詩興大發,「這真是一石二鳥我得意,四寶如同瓮中鱉。」話音還沒落,「啪」,一個大嘴巴他就挨上了。
「你罵誰呢?誰是瓮中鱉?」原來,來抓他的衙差當中有一個姓司的,全名叫司寶。
那麼蔣大老闆和魚大捕頭又是為著什麼來到南京府呢?
蔣大老闆自知道有個不成器的做了釣雪門的掌門,那是爺爺的門派,不能坐視不理,遂一直就想整治一下和事佬,但一直沒機會,就到處找人打探,偏巧教過一個弟子,就是阮泮郡主,郡馬何濤在南京做總兵,得知了消息就立刻報知,星夜兼程,蒼天有眼,終於得償所願。
魚愛媛自打詭道堡的事情后,暗自揣量,認為有可能監守自盜的不會是郝佳活,所以悄然來南京調查,但暗地裡查探了幾日,覺得慎縝是個忠於職守有情有義的人,應該不會做出那些雞鳴狗盜的事情來,可那時又會是誰……
就在她正對於當時案情苦苦思忖間碰上了正為找和事佬犯愁的蔣男,二女略一攀談就很投緣,蔣男聽魚愛媛說起今天五五相會的事情,估計和事老不會放棄這大好的發財機會,遂就一同出城,好在來得及。
和事佬只得乖乖地聽話,要不然蔣大老闆就把他交給這十位深受其害的受害者處治。
「車船店腳衙」和「工農商學兵」中有不少與蔣大老闆有生意往來,忙上前見禮,十人都是後悔不已,都自稱要不是心中還有些許芥蒂又怎會著了人家的道吃了人家的虧。
其中最後悔的是程穩,他的老師姓江名敉字曉早,在釣雪門中與和事佬同輩分,本來按照規矩禮數,在剛才應該過來拜見掌門的,可深知這位掌門的所作所為,以此為恥,在當時,他明明知道和事佬會此類的妖法能挑撥相毆,就應當早早地提醒大家,可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何況那畢竟是掌門,現在想起來,連腸子都悔青了。
蔣大老闆此時把釣雪門中的魚竿、斗笠、蓑衣、孤舟四件掌門信物交給了他,讓轉交給江大俠接掌門長之位。
程穩恭恭敬敬地接過,替釣雪門和師父千恩萬謝蔣大老闆的恩德。
可與此同時,和事佬果然有些門道,自行解開了被封的穴道,趁在場人們一沒留神脫困而逃,離著最近的水健用「旱地行船」的輕身功夫追了過去一攔,可和事佬家傳「和合掌」於脫身一道甚是有門道,發出一招身形躥出。
利盈手發一顆鐵算盤珠,擊他頸下任脈「華蓋」穴也是無功,結果還是讓他跳進長江潛洑而遁。
水健要追,被蔣大老闆攔住,「算了,算他跑得快。為了這麼個東西費力氣不值得。」其實蔣男是因為知道和事佬水下功夫不弱,怕水健吃虧才那麼說的,心中暗暗記下,再抓住先廢了武功再說。
十人感激蔣大老闆,亦感激魚大捕頭,亦是紛紛上前致謝,在與十人客氣交談中,魚愛媛還證實了自己這幾天另外聽說的師叔「情俠」大人的消息,心中一思量,言道:「眾位要想謝我,不如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