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內廷暗語
建章宮居於後宮北首,穿過春色繁盛,百花齊爭的御花園,只見殿前大塊空地鋪設著丈余的天青色石磚,青石上滿浮雕著瑞獸鸞鳳圖騰,殿門左右兩側幾十株紫薇盛開,配以參天梧桐,枝葉濃密,陽光穿透,餘光點點斑駁。
雲傾跟隨太后踏上幾十層漢白玉雕琢的石階,步入建章宮內。
太后在張公公的攙扶下步上大殿中央上的金絲楠木芙蓉榻,穩坐。
這就是歷代太后的居所,它的巧奪天工與華貴巍峨,曾經在史書上留下過大篇讚歎。
太後身子微歪在芙蓉榻旁的碧玉枕上,只聽一旁用漢白玉雕祥雲飛鳳做框鑲赤金百獸屏風緩緩被移開,一名身著芙蓉色綉牡丹抹胸拖尾長裙,外罩金絲孔雀罩袍的嬌俏女子從里殿走出,乖巧和順的依偎到太後身邊,柔柔喚道:「姑姑」
雲傾眼神微閃,這個女子應該就是冷仲常對自己提到的芙妃。
芙妃是太后王氏的內侄女,當今皇帝的表妹王洛芙。
「臣女參見太后」雲傾提起裙裾,走到大殿中央叩拜。
太后抬首,已不復剛才在擎天亭中的淡漠,她面色慈和的拍了拍懷中的芙妃,對雲傾道:「起來吧,張立,給皇后拿張席子,靠著哀家身邊來坐」
張公公捂著眼睛,一聽太后要他那席子給雲傾,嚇得臉都發青了,他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隨後轉身就拐進了赤金百獸屏風后,過了片刻,才慢吞吞的出來,將一張金絲團鳳密文的席子擺放在太后的芙蓉榻下,而後自己則趕緊退至一旁。
雲傾看著張公公的惶恐神色,心底冷笑。她叩謝起身,緩步踏上石階,恭敬的跪坐在席子上。
芙妃看見雲傾,面色露出幾許詫異,隨之對太后道:「姑姑,她就是冷臣相的女兒,冷婉兒?」
太後點了點頭,襟正安坐起來,臉上雖帶著慈柔卻也隱匿著精明,她再次上下打量雲傾,片刻后突然道:「哀家早聞冷丞相的愛女三歲能解析詩經,四歲熟讀兵法,五歲棋藝精湛,故而,早就想讓冷戰天領你進宮見面,不過這些年皇上政務繁忙,後宮也不太安定,所以一直耽擱呢,卻不想轉眼間,你已經六歲了」
雲傾雖然低著頭,卻也感受得到太后打量的目光,她啟唇,道:「臣女頑劣之名滿金陵,父兄都為此頭痛不已,所以不敢帶入宮中,唯恐惹是生非。至於那些虛名,也只是相府里的人慾蓋彌彰的遮掩罷了」
太后眼神一動,靜凝視著雲傾那張可人天真的面容,似在忖度她話中的意思,更似在審視她,想看穿她的內心。
張公公站在一旁,聽得這些話,只覺自己今天是白日見鬼了,這哪裡像一個黃口小兒說的話?這簡直就是……就是一個小妖孽。
芙妃聽了雲傾的兩句話,也詫異眼前的女娃兒言吐不凡,不禁也跟隨著打量起雲傾來,眼底滿是驚疑。
「哀家前兩日聽皇上說,你哥哥將兵權上呈給了朝廷,說『邊關戰事平息,將無需挂帥,兵權則理當歸還天子』。這孩子挺懂事的,讓滿朝文武大臣都刮目相看,你父親有這樣的好兒子,真是福氣」太后突然轉了話鋒,提及了前兩日冷戰天撤去自己兵權之事。
雲傾淺笑,她抬眸平靜的道:「哥哥常年在外,不知朝中局勢,武將雖在戰場上廝殺驍勇,其心卻直如樑柱,所以唯恐君臣之間有什麼間隙,哥哥只能如此以安皇上和天下百姓之心。」
太后眉宇陡黜,她深凝雲傾那雙水靈烏黑,卻平靜無一絲波瀾的眸子,突然輕笑一聲,淡淡的道:「真是個口齒伶俐,乖巧婉順的孩子。」
「謝太后誇讚,臣女惶恐」雲傾淡淡的說道,可是口中說著惶恐,面色卻沒有半點害怕之意。
這幾番話下來,不僅性子略顯單純的芙妃有些震驚,就連在後宮看了爾虞我詐爭鬥的張公公都驚呆了。
他暗自犯寒,在這個後宮里,還沒有人能頂得住太后話鋒之間的壓力,可是這個六歲半的小娃居然能如此巧妙的應答,且不留一絲痕迹,可謂是滴水不漏。
彷彿朝堂上的盤根錯節,複雜紛亂只要她的纖素小手一擺弄,局勢便可立變。
其實皇上和太后忌憚冷丞相及冷戰天已不是一日兩日,就連先帝駕崩前的密詔,怕也是與此有關。可是就在內宮秘密布局,想要暗中剷除冷氏一族時,朝堂上的局勢竟然在前兩月前突發逆轉——威烈將軍冷戰天將兵權呈還朝廷。
這個逆轉讓所有人都回不過味來,因為若是朝廷想剷除冷氏一族,必然要發動聲勢,說冷氏兵權在握,有謀逆之心,可如今冷家竟主動交出兵權,於是這幾年來籌謀的一切,突然就成了虛設,怎能不讓人震驚?
太后眯了眯眼睛,面色和藹之色未變,但心頭卻已沉浮萬千遍,少頃,她淡笑著抬手拉起雲傾,讓她挨到自己身邊,一邊撫弄著她的小手,一邊笑道:「好孩子,不僅懂事,更是有分寸,以後啊,有你在軒兒身邊,統轄六宮,哀家也就放心多了」
「太後娘娘謬讚了,臣女不過是一個貪嘴咬舌的孩子罷了,豈能擔當統轄六宮的擔子,更何況臣女連宮裡的規矩都不懂」雲傾軟軟的說道,但是話語間卻並不顯卑謙。
後宮之主的位置,雲傾自然是當仁不讓。只不過,坐上這個皇后之位后,她並不見得一定要統轄六宮,因為,她的目標不在於此。
在後宮裡跟幾個心智還沒有長全的女人爭搶一個男人的把戲,她不稀罕,也不屑去做。
「不懂後宮的規矩,可以學,哀家賞賜兩個宮裡的老嬤嬤給你,讓她們時常提點你,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太后笑著說道。
太后這笑,包含的寓意太多,雲傾抬頭望向她,只見太後轉頭對張公公道:「你今日做的事情也夠多了,將哀家的諭旨喧下去后,就到佛堂去悔過吧,還有,傳旨下去,讓欽天監算個好日子,哀家想讓皇上儘快迎娶婉兒入宮,以填補皇后虛位」
張公公呆住了,他下的連捂著眼睛的手滑了下來。頓時,大殿內伺候的宮娥都忍不住噗噗的笑起來,只見他左眼一圈青黑,眼角上有一隻小鞋印,鞋底上的紋路都印在了上面。
仔細一看,居然連花形都有,且是一隻精緻的鳳凰,那騰飛旋轉的三條彩尾上的細密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張公公沒有想到太后竟然已經知道他今日的所做,嚇得腳下一軟,撲通跪在芙蓉榻旁,對著碧玉枕連叩了幾個頭,惶恐的道:「皇太后,奴才該死,奴才也是財迷心竅,受人唆使,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太後面無表情,並不理會張公公,而是執起了案几上的墨玉骨瓷詠雪茶碗,揭開蓋子,輕吹那漂浮的碧綠茶葉,輕抿了一口。
熱燙的蒸汽裊裊,如霧熏繞,帶著一絲幽幽的淡香瀰漫。
張公公見太后不語,心下突兀,立刻轉而對著雲傾磕頭,道:「婉兒小姐,神仙姑娘,皇後娘娘,今日是老奴有眼無珠,以下犯上,還請娘娘繞過奴才,奴才下輩子做牛做馬也會為娘娘赴湯蹈火。」
雲傾淡淡的抬頭看著太后,而後緩緩起身。
張公公以為雲傾是要為自己求情,不禁心頭激蕩歡喜起來,以為自己有救了,孰知——
雲傾慢慢退下白玉石階,朝太后的芙蓉鸞榻輕輕一叩,道:「臣女已經入宮半日了,哥哥定還在宮外等候,臣女恐哥哥擔憂,也該回去了」
張公公傻了眼,太后也微微一怔。
建章宮內左右侍候的宮娥也驚詫神色各異,他們沒有想到雲傾竟然不是為張公公的求情,而是現在要離宮。一時間,大殿內眾人都面面相視,疑惑的猜度,想著太後會如何處置。
這個情,雲傾不需求,也不能求。
因為現在這個後宮還是太后的,她,還不是這裡的中宮主子,如果在此刻越權了,一切即將到手的,或許就沒有。
片刻,太后突然露出了微笑,她眼底閃爍著精明的笑道:「是該回去了,碧珠,帶著兩個老嬤嬤送皇后回出宮,要小心仔細,定要交付到冷站軍手中才可回殿復命」
「是」內殿中,一名年紀約三十二三歲的老宮女福身領旨,隨後走到雲傾身邊,攙扶起雲傾,恭敬道:「婉兒小姐,請隨奴婢出宮」
「臣女告退」雲傾低頭,隨後便跟隨那老宮女踏出宮殿。
建章宮內,芙妃見雲傾離開,面色帶著幾分嫉妒的轉身,有些不甘的道:「姑姑,您為何要這麼縱容她?她是冷仲那老狐狸的女兒,而且您看她將張公公打的……」
「你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思?」太后打斷芙妃的叨敘,突然起身,神色嚴肅的望向殿外那漸漸遠去的一抹伶仃艷紅,雙目眯起。
芙妃被嚇住,立刻噤聲不語,但是眼底卻滿是不甘和恨妒。
太后答應過她,剷除冷氏之後,就立刻冊封為她為後的,可是現在竟然向著那個小丫頭,這怎麼讓她忍得住?
張公公見芙妃都被太后訓斥了,立刻匍匐在地,連動而不敢動。太后收回視線,冷眼睇向張公公,聲音冷硬的道:「這個冷婉兒,心思巧妙縝密,一進宮就先打了哀家的侍從,而後給顏美人下馬威,看來,這個小丫頭不是好對付的角色。」
張公公聽罷,心頭頓時竊喜,忙抬頭道:「太後娘娘英明,奴才以為,這個丫頭根本不是什麼冷婉兒,而是個小妖孽……」
啪——張公公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就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巴掌。
大殿內眾人都驚呆了,就連芙妃也睜大了水汪汪的大眼。
「妖孽?」太后冷笑,但是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她抬起頭,傲然威嚴的掃視了一眼建章宮金碧輝煌,琺琅彩繪金絲鑲纏的宮梁,聲音震懾的道:「妖孽好,哀家,現在就需要這樣的妖孽來掃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