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生如夏花(四)
吳明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陽光透過窗,徑直照射在他臉上。他想再多睡一會,要去拉過窗帘,擋住陽光。才發現,屋裡根本沒有窗帘。
每個家都會有窗帘。可惜這裡不是紅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這裡只是一家妓院。
妓院隔間的裝飾擺設自然和普通家庭大相徑庭,更何況是一家不普通的妓院。
很少人會把窗往東開,還將床擺在窗邊。至少愛睡懶覺的人不會。可惜這裡是如意坊,誰都別想在如意坊花很少的錢睡太久的懶覺。甚至這裡的女人也不能。
這裡的女人日出就要起來工作。
紅也是這裡的女人,所以她早已起來,早已離開如意坊。
她在離開前,還專門為吳明備了一席酒菜。很少的酒,滿桌的菜。
她一定以為他今天會有很要緊的事,提醒他不要和太多酒。
對於吳明這樣的人,只有殺人才是要緊事。他要殺人前,從不喝酒,因為他每次要殺的人,都是很難殺的人,只要喝酒,不論多少,都會影響他的眼,他的手,他的腦。
但他還是喝酒了,說明他今天不準備殺人。
紅不僅為他備了酒菜,還在桌上留了一錠金子。
她知道他,知道他只會在缺錢的時候才會來如意坊,找坊主借錢。她還知道,他肯定不會無故接受她的錢,更不會在和她睡了之後要她的錢。她就算不了解吳明,也知道。因為她也了解男人,真正的男人只會花錢嫖女人,絕不會為錢被女人嫖,他們寧死也不會這麼做。
所以她還在那錠金子下壓了張紙條。
「回去看看。」
回去哪看看?應該回去看看嗎?
一個人決心要遠離一個地方或者一個人時,一定會去看最後一眼。
難道她已看穿自己?
要看穿一個人,莫過於看穿一雙眼。難道昨夜紅已從吳明眼中看出他要遠離如意坊,遠離自己了?
這絕不可能,吳明自認從未表露內心的想法,即使是爛醉,內心想法也絕不會有一絲從眼中表露。
那是他從未有過這種想法。現在他已有這種想法,甚至有這麼樣的決心,那他還能真正藏得住嗎?如若藏不住,他怎離得開如意坊?
現在他已離開如意坊,就在回去的路上。現在已路過他經常躺著看星空的草地,再過一段路,便就是他要回去看看的茅草屋,正在發霉的茅草屋。
陽光下的草地又是另一番景象,綠得發光,綠得發亮。同樣的事物,在不同時間,就會呈現不同的景象。也許,這就是或者的好處。或者,就有發現美的機會。
茅草屋前,斑竹還是原來的斑竹,原本枯死的兩株梅,一株的樹榦中央竟發了新芽,即使只有一丁點,卻逃不過吳明的眼睛。
這裡的任何改變都逃不過吳明的眼睛、鼻子還有感覺。
他現在就感覺很陌生,只有空蕩蕩的茅草屋才是熟悉的感覺。
屋裡有人,一個人,或許不是一個人。
吳明掌中已握有劍,漆黑的生鐵劍。他施展「燕子抄水」的輕功,無聲無息接近茅草屋。還有五丈遠時,便聽見屋中傳來熟悉的男聲: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你果然回來了。」
吳明掌中劍消失在空氣中,推開門,便看見在桌邊獨自飲酒的唯一。
唯一是吳明在如意坊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兄弟。他們從小就相識,甚至還度過了一段可以交換秘密的日子。
如今吳明已是如意坊最好的殺手,唯一成了如意坊唯一的探子手,也是江湖中最好的探子手之一。
「你不知道我已回來了?」
吳明已在唯一面前坐下,桌上有杯,杯中已斟滿酒。
「我猜的,我若猜的不準,沒見到你時,我已死了。」
他確實是猜的,他不知道吳明何時會回來,也不會感覺到他回來。但他了解吳明,他若感到屋中有危險,便會清楚危險再進屋。所以他每喝一杯酒,酒使用音波功向屋外方圓一里傳音一次。
他從從桌底將一壇酒提上桌面,接著道:「我以為你昨夜便會回來。」
吳明從進來便知,唯一已到了很久,等了他很久。從他腳邊的兩個空酒罈便可看出。
一個等待的人,特別是等待著一個可怕殺手的人,是不能喝醉的。所以他要喝得很少,喝得很慢。
吳明眼中滿是愧疚,心中卻都是欣慰。
他一口將杯中酒飲盡,道:「好酒。」
唯一心中也滿是欣慰。
——吳明從不喝隔夜的酒,更不喝別人不在自己眼下倒的酒。
現在,吳明喝了唯一昨夜倒的酒,隔夜的酒。
唯一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在一同斟上剛開封的酒。
兄弟喝酒時,從不說客套話,只喝酒。吳明一連喝了九杯,唯一只喝一杯,這是他欠唯一的。
九杯下肚,吳明道:「你已好久不曾找我飲酒。」
「我兩天前剛從關外回來,坊主又差我去探另一件事。」
「嗯。」
這次換是吳明給唯一斟滿。他不問唯一是何事,因為坊主派遣的每次任務都是秘密,他們已過了互相交換秘密的年紀。
但若是吳明問了,唯一就一定會說。
這次吳明不問,唯一也要說。他這次來,本就是要和吳明說這件事。
他喝盡吳明斟的酒,輕聲道:「那件事,你也去了。所以才以為你昨夜就會回來。」
人們再討論秘密的時候總會不知不覺放低聲音,即便周圍都沒人,也會不知覺的放低聲音。
吳明也不自覺放低聲音,道:「李明忠?你已看過燊和影的屍體?」
唯一點頭,吳明繼續道:「你知江湖中可有用尖刺的高手?」
唯一道:「江湖中使用尖刺的高手不少,最有名的就是『尖刺』李青。」
「李青和李明忠什麼關係。」
「是他的侄子。但他的手上功夫要將影一擊致命,還差了好幾個十萬八千里。」
吳明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兩人對飲一杯。
吳明繼續問:「所以你到了李明忠府里?」
唯一道:「我刀那時,已沒有李府。」
他眼中閃過奇異的光,一字一字接著道:「那裡已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