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明月有心更照人(四)
「這……」
掌柜還想解釋些什麼,話沒說出口,卻已被少年抓了衣領,高高舉起。那少年拳大如碗,只要他臉上挨上一拳,就算他不是那老乞丐的爺爺,也要和他爺爺一般,至少半條腿已踏入棺材了。
掌柜立即驚慌道:「我……我是他爺爺!公子饒命,公子饒命,我是他親爺爺……」
他一連說了七八遍「親爺爺」,也不知是說自己是老乞丐的親爺爺,還是少年成了他親爺爺。
少年卻依然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依然冷冷道:「那你到先是告訴我,你親兒子是怎麼給你生了個大你二十歲的親孫子的?」
少年的拳頭已高高舉起。
掌柜更驚慌,臉都已煞白,舌頭也似打了結,一連說了八九個「他」,才能繼續說下去:「……他返老還童。」
「你當我也是一條腿進棺材的老糊塗?!」他已出手,還隱隱帶著經過萬阻終達目的的滿意的微笑,「你該死!」
「子如龍!」
拳最終沒打在掌柜的臉上,而是貼著他的面門停下了。因為月寒讓他住手,所以他住手了。
在任何人前,他可能都表現的像條龍,但在月寒面前,他往往更像條蟲。
——只要月寒能繼續留在身邊,他甘願做一條蟲。
掌柜最後總算沒挨拳頭,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暈了過去。
——他已不算年輕,已經不起這麼樣大起大落的刺去。
子如龍將失去意識的掌柜甩向一旁,道:「就算我今日不打他,難免日後不備人打。」
他坐回月寒旁邊,接著道:「聽不慣大話的人,總要出手教訓他的。」
月寒道:「所以他還應當感謝你?」
子如龍竟聽不出這話中的譏誚,笑著道:「他應當感謝的人是你,否則他不僅命沒了,興許這店也會沒。」
「哦?」
「因為我就是聽不慣大話的人。」
「所以你連他的店也要砸?」
「我只是說這店興許會沒了。你還在喝酒,我無論如何不會毀了這店。」
夜已深,月更亮。月寒的目光彷彿飄向了遠方。
她沒有再和子如龍搭話。
酒店裡的其他客人和跑堂早已被子如龍嚇跑,現在整個堂中,只有老乞丐「咕嚕咕嚕」喝酒的聲音。
子如龍擔心月寒就此不再理會他,所以又忍不住解釋。
他的聲音有些急:「我就算毀了這店,也絕不會毀了這裡的好酒,絕……」
月寒只是淡淡地道:「就總有一天會喝完,釀酒的人卻不在了……」
她的聲音淡的就像門口的月光:「我總算是習慣這酒的味道,若要在去習慣其他酒,不知會不會很簡單。」
當然不簡單!
養成一個習慣很簡單,只要同樣事,重複做。要改掉一個習慣卻很難。就算你以為已經改掉了這個習慣,但只要看到熟悉的場景、經歷熟悉的事、物,你便又會想起這個習慣。
月寒已習慣喝酒,習慣喝圓月樓的上好竹葉青,她就很難再喜歡上其他酒。
子如龍很少喝酒,所以他不懂,所以他無言以對。
所以他臉又紅了,所以他又想喝酒。酒卻在老乞丐手裡。所以他不免要看向老乞丐。
他抬頭,就發現和老乞丐四目相對。
——他的臉皮已縐,皺紋很深,酒槽也很深,卻有雙很年輕的眼睛。一個糟老頭絕不會有這麼一雙眼睛。
他又想到了掌柜口中的「返老還童」四個字,還不自覺說出了口。
「你總算不是有眼無珠!」老乞丐口中帶著很重的酒氣,卻一點醉意都沒有。喝不醉的人,只有一種,就是借酒澆愁故意求醉的人。求醉的人都經常喝酒,越想醉,就越醉不了。
老乞丐很快接著道:「沒錯!瘋叫花我就是那老頭說的返老還童!」
明明自己才是老頭,偏要把看起來年輕過他二十歲的掌柜稱做老頭,這人果真是個瘋子。
子如龍卻不在意,他只在意「返老還童」!只見他先是驚訝,然後轉為羞怒,拍案道:「你是瘋叫花,我不是傻小子!」
「他就算是傻小子,也一定知道你不是返老還童。」月寒又開始吃吃的笑,「昔年練成返老還童的只有天山童姥一人。而且具說能練成此功的女兒身,處女之身。所以就算江湖中還另有人練成返老還童,也絕不會是你。」
瘋叫花道:「男子自宮也能練成返老還童神功!」
這話聽得子如龍大腿根部某處隱隱一痛,看瘋叫花的眼神,也多了一分欽佩,但最後更顯而易見的卻是鄙視。
他嘴角揚起帶著不屑,目光中帶著鄙視,看向瘋叫花的襠部。月寒也看一齊看去,眼中卻只有好奇。
這一看,看紅了月寒的臉,也看紅了子如龍的面。
只見瘋叫花大腿根部根本不是空空如也,而是高高頂起一包。
月寒含羞別過頭,子如龍卻是怒紅著臉,捏掌成全,帶著內勁打了出去。
這一拳就是奔著要瘋叫花的命去的!
月寒捂嘴驚呼:「子如龍,你……」
她也以為子如龍這一拳下去,定會要了瘋叫花的命。卻不料,連他一根汗毛都沒碰到。
「好險,好險,我的小命差點沒了。」瘋叫花連拍了好幾下胸脯道,「你這小老頭,怎這般壞脾氣!」
聽到別人稱呼自己為小老頭,子如龍氣得面如白紙。
剛才那一閃,他已知道自己的身手是絕不可能擊中瘋叫花。但聲音無論如何老叫花是可以聽見的。
老叫花卻沒讓他說出聲,他很快接著道:「我只說男子自宮可練成返老還童神功,我又沒說我自宮!」
月寒吃吃笑道:「你確實沒說你自宮,可你說了,你已是返老還童。」
「沒錯!返老還童是你自己說的,自宮才能練返老還童也是你說的!」子如龍帶著一種勝利的表情,激動道,「所以……所以你下面那……是假的!」
「我返老還童是真的,我沒自宮也是真的!」
瘋叫花哈哈一笑,接著道:「因為我是天生的返老還童!瘋叫花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瘋子!瘋子!真是瘋子!」
子如龍恨恨的道了三句。他不是恨瘋叫花,而是恨自己。
一個人若是一本正經的和瘋子討論,那也豈非正是瘋子?
月寒又在吃吃的笑,只是眼中已毫無笑意。
她忽然也想發瘋,也許發瘋就不存在苦惱了。人生若沒有苦惱,只有幸福開心,那該多好!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話:「沒有痛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若要經歷痛苦,她寧願要一段不完整的人生。為了逃避痛苦,她甚至想過要結束這一段人生。她本就已打算好,很少喝酒的子如龍,酒量定不好,不到天明,他一定會醉的不省人事。那時就是她脫離痛苦的時候。
但現在她不僅想到了死,還想到了瘋。
瘋叫花的瘋。
於是她問瘋叫花:「你到底是誰?」
子如龍也問:「前輩到底是誰?就算前輩不認識不知小輩子如龍,也定聽說過家父子不凡。」
子不凡是當代成名已久的劍客,算是名震一方了。
瘋叫花卻道:「不認識,不認識。我只是我爺爺的一條酒蟲。酒蟲哪裡會認得什麼子不凡子有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