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納蘭紫極醒來的時候,映入眼帘的是繁複華麗的花紋雕飾,寬大的床榻,身上蓋著飄著淡淡的龍涎香味道的被子,稍稍動了一下身子,卻覺得腹部疼痛的要命,好容易伸手摸過去,才發現上面已然綁上了繃帶。
這疼痛讓她混沌的思緒清醒了不少,昨天的記憶才紛紛湧向腦海中,她卻只能記起自己最後被葉簌簌刺中的那一刀,最後倒地最後昏迷前那一刻,她也只是看到了那個女子得意的笑。
不知身在何處,但是從替她包紮了傷口來看,這救了她的人沒有惡意,聽見外間有細微聲響,她想抬頭看看,卻扯動腹部傷口一陣疼痛,只好有沮喪的躺回塌上,眼角餘光卻看見帳子上的明黃流蘇,神色一愣,這才發現身上蓋著的被子也是明黃色的。
這時聽見腳步聲傳來,她轉眸就看向門口,這一看之下,就什麼都明白了,原來救她的人,是他。怪不得,會是明黃的帳子,怪不得到處都是皇權的象徵,也怪不得會在她遇難昏迷的時候及時的救了她。
她本就不傻,所有的事情前後細細一想,便已明白。他畢竟是君王,怎麼輕易相信一個人呢?一定是他也派了人在一邊吧?不然,她早就清乾淨了寒山寺,若非是他的人,又怎可能進去呢?一念及此,她的眸中就有了一絲冷意,面上卻還是淡淡的笑,輕聲喚他,皇上。
可是,直到看到他將一碗湯藥全都掉落在地,那一聲脆響之後,她才一眼看見他熬的通紅的眼,看見他一身皺巴巴的衣裳,看見他眼裡不加掩飾的欣喜和那藏也藏不住的失落。
她不傻,自然也會知道他為何會變成如此,一瞬之間,就覺得自己方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秦天磊回過神來,心中竟涌動的百種滋味,種種感覺縈繞心頭複雜難言,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定定的看著她,低聲道:「紫極,你醒了……」
她看的分明,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隱約有淚。
「多謝皇上救命之恩,紫極——感激不盡。」她微微斂眉,聲音很輕的說著,面上雖然淡淡的,可心裡卻如波濤洶湧驚濤駭浪一般不能平息。
「朕救你,是應該的,朕以為你當日是隨口答應而已,後來見你當真約了葉妃前去,那虎符又事關重大,朕不能不管,就派了宋丞相前去暗中監視葉妃舉動,碰到受傷的你純屬意外,你不必謝朕,要謝就謝宋丞相吧。朕不過是為了那塊虎符而已,就算你當時拿不到,宋丞相也會替朕拿到的。」他蹙眉,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的臉上早就恢復了帝王該有的神情,說完這番話,就喚人進來收拾那一地狼藉的湯藥,濃重的藥味里,他知道她在看他,他卻不肯與她視線相碰,只是這一番話,說的他心裡難受的很。
明媚的陽光淡淡的從窗欞里照了進來,兩人之間隔著一道光暈,他看她那麼的不真實,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為什麼偏偏覺得如此遙遠呢?昨夜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可他分明覺得那像是自己做的一場夢一樣,一轉眼,夢就醒了,什麼也留不下,昨夜拚命在心裡刻下的容顏怎麼就模糊了呢?
她也只是笑:「讓皇上費心了,這傷……沒有大礙的。」說話間,已有宮人進來稟報說要早朝了,秦天磊只是靜靜立著,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納蘭紫極見那宮人為難,又道,「皇上要忙於政務,紫極還是不耽擱皇上了,今日就要回去了。」
秦天磊蹙眉,揮手讓那宮人下去,卻轉眸靜靜的看著她:「太醫說你的傷要好好將養幾日,少走動,少顛簸,你今日就要回去,朕不放心。」
納蘭紫極淡淡的笑,避開他的眸光:「皇上不是不在意紫極的安危嗎?皇上心裡不是只想著那個虎符嗎,怎麼又對紫極不放心呢?皇上方才說救了紫極純屬偶然,那既然紫極已經醒了,自然也該回到我該去的地方啊。」
她並非有意說出這番話的,也並不是存心擠兌他,她從來都只知道女人會口是心非,卻不知道男人也會如此,明明用了心卻要否認,明明難過的要死卻非要死撐著不說,她是不願意他這麼折磨自己,她寧願他把什麼都一口氣說出來,就算她不能夠給他什麼,但是她知道,那樣總比現在這麼假裝不在意要好受的多。
「你——」他果然被氣著了,一個你字出來了半晌卻再也沒話了。
他從來沒說過喜歡她,從前說的純屬玩笑居多,他從沒有認真的說過一次,以前是沒有機會,可現在有了機會,卻不能說出來了,他是皇上,那麼多人看著,那麼多人盯著他的位置,什麼樣居心的人都有,他不敢有絲毫的弱點暴露給別人知道,生怕一個不小心會害了在意的人,這一句喜歡如今就更難出口了。
眼中掙扎了良久,他斂去諸多紛雜情緒,微微蹙眉,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朕要去上早朝了,有話回來再說吧。你最好乖乖在這裡養傷,若是朕回來的時候發現你不在了,這大殿里所有看著你的宮人朕會全都殺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哦,對了,虎符朕拿走了,你放心,朕會替你想葉妃討回公道的。」
他丟下這幾句話就走了,留下納蘭紫極一人躺在榻上,本不想這麼聽話的就躺在這裡,奈何他以人性命相威脅,她就不得不如此了,再說了隨便動一下都覺得傷口疼的緊,她也只好乖乖喝葯不敢亂動彈了。
她在殿內躺著沒事兒,卻聽見外面似有吵鬧之聲,她想叫人來問問,卻又怕那些宮侍說她多事,那吵鬧之聲越來越近,裡面似乎還有女子吵嚷苦惱的聲音,然後又隱約聽見有人呵斥的聲音,不過一刻的功夫,外面竟又恢復了寂靜。
那湯藥里有凝神安睡的藥草,她眼睛又半合上了,不大一會兒就又睡著了,然後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再醒來的時候又是華燈初上了,她覺得有些餓,恰好有人宮人做了粥來喝,雖然太醫吩咐只能吃清淡的,但是這粥的味道確實不錯,她吃了好多,飽了才肯讓人給撤了下去,還沒開口問宮人那秦天磊的下落,就有人進來說皇上在書房處理奏章,一會兒就來看姑娘。
她也睡飽了吃飽了,就看著那亮著昏黃燈光的宮燈發獃。
秦天磊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他故意咳嗽一聲,見那人看過來,他淡淡一笑:「怕你在這裡悶,朕來給你說說話,等一會兒你就歇息了吧。」
她看出他眉宇之間的疲憊,也不想他如此操勞,故意笑道:「那皇上也去歇著吧,紫極都悶了一天了也不差這一會兒,現在又恰好想睡覺了,不如皇上明日再來給紫極解悶兒可好啊?」
她故意笑的輕鬆,想讓他相信。
秦天磊勾唇一笑:「既然如此,那朕就走了。哦,對了,臨走之前,朕給你說一件事解解悶兒,今兒早朝的時候,閑散侯上了一道摺子,說葉妃私游皇家的寒山寺,之後寺中瘟疫蔓延,主持染病死了,皇族恐慌,要朕徹查此事,朕就派了太醫前去,葉妃果然是得了瘟疫,太醫居然全都束手無策,據說只能捱日子了,紫極啊,看來老天都在幫你呢,朕還沒動手,老天就給你報了仇了……」
她心裡一驚,幾乎忘了自己身上的傷,硬撐著靠在床柱上,盯住他往外走的背影,連尊稱都忘了叫:「你站住。」
他回眸,挑眉看著她,納蘭紫極蹙眉問道:「你別騙我,這件事若是沒有得到你的默許,墨寒不會這麼做的,皇上,你不要傷害葉簌簌,她再怎麼說都是你的妃子啊!」
「她把你害成這樣,你還替她說話,好,朕不騙你,朕那天看著你渾身是血的出現在朕的眼前,朕聽著成陽說的時候,朕恨不得馬上殺了她!朕這邊還沒什麼動靜呢,她居然還敢假傳寒山寺中瘟疫蔓延,你可知,這是殺頭的大罪!如今,閑散侯上了這麼一道摺子,倒是順了朕的心意,只是,便宜那個心思狠毒的女人了!」
不過,都是結束她的一條性命,他想想也就批了那道摺子。
「那我住在你的寢殿里,你是怎麼跟人家說的呢?」納蘭紫極強忍著腹部刺痛,蒼白著臉問道。
「侯爺夫人恰好與葉妃同日遊園,也發現了瘟疫,她要如實稟報給官府,葉妃攔著不讓,慌亂拉扯推搡之間,葉妃就刺了侯爺夫人一刀,侯爺夫人重傷昏迷,後來被宋丞相救出,醒過來之後,在面見朕如實稟報情況的時候又一次昏迷,朕念其有功,特准其在宮中調養,直至傷愈。」他重複著他在朝堂上說的話。
納蘭紫極眸中現出嘲諷,冷笑道:「你們還真是狼狽為奸,這一番說辭真真假假,寺里的主持死了,葉簌簌也要死了,知情的人要麼不敢說話要麼就永遠的閉上了嘴巴,你們的算盤打的真好,不過沒事兒,反正這都是官方的說法,紙總是保不住火的。」
她用狼狽為奸這個詞來形容皇帝,若是別人早就被推出去砍頭了,她這麼說,秦天磊也只是蹙了一下眉頭。
「紫極,我這都是為了你,虎符的事不能公開,如今朝中不穩定,我只能這麼做。我知道你怨我,但我……秦墨寒這也都是因為喜歡你嘛,我是皇上,不能任性,這已經是我能做的最底線的事兒,紫極,你別再說那樣的話了,我聽著難受。」他背對著她,看著空蕩殿中搖曳的燈燭微微出神,低低的說道。
她冷冷一笑:「除掉葉簌簌,對我來說什麼意義都沒有,但對皇上來說,恐怕意義要恐怕要大得多吧?葉簌簌不在了,皇上不但少了一個眼中釘,更是斷了雲王葉霆的念想,也是斷了葉家的后,在朝中來說,也是殺雞儆猴的作用,那些做官的都是人精,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皇上此舉是為了什麼,何必打著為了我的幌子呢!」
她實在不喜歡官場里這些虛偽傾軋的伎倆,也對那些冠冕堂皇的人沒有好感,他已將自己降到如此境地和她說話,她竟還是這樣冷一句熱一句的說著,還有越說越來勁的勢頭。
她的這一番話真是戳進了他的心窩裡去了,胸口一疼,他轉過身來,淺淺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笑的格外苦澀:「納蘭紫極,我真懷疑你到底還有沒有心呢?我不敢否認我確實有你說的那些居心,但是作為一個皇帝誰會沒有呢?可你不該把我說的如此不堪,若我真是如你所說一般,我又何必去那麼緊張你,我又何必將你放在這裡照顧?」
他的鳳眸已有光芒閃爍:「這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就算照實說了又能怎麼樣呢?他葉家也是翻不了身了,可是紫極,你有沒有想過說了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你到底想過沒有呢?」
她低眉,默然不語。
他低低一笑,神色苦苦的:「我知道你討厭官場裡面的黑暗,討厭我們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可是,我們若說了實話,被推上風口浪尖的那個人就是你啊,你拿了虎符,雖然你替我去拿的,可是誰在乎呢?他們只會注意到你,葉家經營幾世才有今天的局面,就算翻不了身,但是他們總不會一夜之間就散了吧?要是被他們知道是你拿走了他們最後的希望,你覺得他們還會容你存活於世嗎?」
他說的句句在理,卻句句都是傷痛,不被的信任的委屈塞滿心頭,見她還是默然不語,胸中一股悶氣無處可去,低吼道:「如若是別人如此,我才不會這麼費盡心思的做這些呢!你以為,我天生就是黑暗的人,天生就喜歡做這些嗎?如果不是為了你,如果那個人不是你,我為什麼要去傻傻的擔心到一晚上不睡覺就守著你呢?」
他狠狠咬牙,一甩手衝出了內殿,卻又擔心她,終究還是在簾後站住了,一動也不動。
納蘭紫極怔怔坐著,他說的那些她確實沒有想到,心裡不是不感動的,他守了她整整一夜沒睡,聽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她忽而覺得難過的想哭,怎麼他就,就那麼傻呢?
可是,在愛里,誰不傻呢?特別是先愛上的那個人。不論為了什麼,一句話,一個燦笑,或者一個眼神就愛上了的人,註定一腔情思皆為那人所牽扯。
他那樣分明就是傷了心,她心裡澀澀的,看見輕輕晃動的珠簾之後他隱隱約約的身影,心裡又澀又暖。
澀的是他就算生她的氣也還是沒有甩袖遠走不再搭理。
暖的是他就算是高處不勝寒的帝王,竟一心為她著想。
「對不起。」她低低的聲音穿過珠簾落在他耳邊。
他眼裡一抹傷痛,帶著淺淺的憂傷,靜了半晌,低低笑道:「沒關係,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身不由己,非如此不可。」
她眸光一閃,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只輕輕嘆息一聲。
「能留葉簌簌一命么?」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那一腔肺腑話語,只好緘默不語,但是卻還是沒法漠視任何人的性命,猶疑良久,還是問出了口。
他身子一顫,漫無邊際的失落頓時籠罩在心頭,她終究不肯面對他的感情,心中一嘆,口中卻道:「我只能給你一次例外,紫極,你不是菩薩,不是每個人你都能救的。葉簌簌的事,不要再說了,朕不會放過她的。」
她是傷害了你的人,我怎可輕易放過?我再也不願嘗試那種後悔到心痛的滋味了。她是不甘寂寞的人,心計深沉,作為皇帝又豈能留一個禍害在人世呢?
她默然不語,低眸半晌,卻低聲道:「長夜漫漫,你身邊的女子總有孤巹難眠的,她們一腔心思都在你這裡,你……你還是多去看看她們吧……」
她不願他如此頹唐,又怕後宮里那些女子枯等終生,也有想讓他放手的心思。
卻不料他卻放聲大笑,笑完之後,只道:「她們都不過是這江山的擺設,是皇上的,不是我的,對於我來說,她們還不如你來得真實,至少你是可以觸碰的夢,不用擔心哪天就毀了我自己。」
說完之後,抬腳就走了。留下她對著燭火出神,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有宮人過來吹熄了燈燭。
養傷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這一次雖然傷的重卻比那一次在行軍途中左肩的傷勢要好的快的多,她琢磨大概是因為吃的好,睡的好,休息的好,又不用四處奔波打仗,傷口自然癒合的快。
不過十幾日的功夫,她就回了侯爺府。
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可把她憋壞了,現在傷口好了七七八八,她自然是又是活蹦亂跳的,一進紫極閣,就往塌上一倒,稀罕笑道:「還是家裡的床好啊,在宮裡的雖然軟和,但是我也不能亂動更不敢亂動,可憋屈死我了!」
秦墨寒聽了直笑:「你就鬧騰吧,一會兒扯了傷口又要喊疼。」
她也抿著嘴笑:「那我不亂動了,我可不想再那樣疼了,要不然撕裂了又要多喝苦藥去。」果然就老老實實的躺好,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秦墨寒,像個乖孩子一樣。
秦墨寒看著她乖乖巧巧的模樣莞爾一笑,走過去在塌沿邊坐下,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帶著淡淡教訓的語氣道:「看你還胡鬧不胡鬧,你那一身功夫等於白學了,關鍵時候一樣也用不上,嘴巴皮子倒是練的無比利索,胡攪蠻纏的事兒倒是幹了不少,要不是皇上憐惜你,怎麼可能會保你?」
她撅著嘴巴,雖然不樂意,卻還是閉著嘴巴乖乖的聽著,她這次讓他擔心了,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所以也就任他說去了,反正他再怎麼說也是關心她,絕對沒有重語氣的。
只是他這次教訓的太久,也不知為何,話也多的很,她不大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卻又不敢打斷,就開始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的,一會兒啃指甲,一會兒拽頭髮,一會兒探頭摸臉,一會兒亂揉枕頭玩兒,他說的嘴巴不停,她倒是玩的不亦樂乎。
秦墨寒以為她還在乖乖聽話,心裡倒是欣慰的很,心想這丫頭今日怎麼這麼乖呢。難道在宮裡訓練出來了嗎?再低頭一看,她正扯著自己垂在前胸的頭髮玩的咧嘴笑的開心呢,見他突然低頭,忙鬆了手,又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瞅著他。
他本想說她幾句,可是看她的模樣又覺得可憐,到底還是心軟了,又點了她額頭幾下,無奈笑道:「你這個樣子,我還怎麼說你呢?好了,不要裝可憐了,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一會兒叫你起來喝葯。」
她哀嚎:「啊,還要喝葯啊?」宮裡的太醫開的葯苦的很,她每次喝都覺得從舌根到胃裡全都是苦的,所以,極度的怕喝那個葯。
他笑:「你的傷沒有好,當然要喝葯啊!你也別怕,回來的時候,皇上把那一大罐蜜餞都給了你,我都帶回來了,你放心好了,你喝了葯立刻就吃,不會苦的。」
她這才滿意一笑:「那就好。」
秦墨寒卻又調侃道:「你臨走的時候眼睛幾乎要把那罐蜜餞瞪穿了,皇上怎麼可能沒看見呢?真是。」
她聽他提起秦天磊,笑容就有些不自然了。
可他仿若沒有看到一樣,又笑說道:「看來你這丫頭都被皇上寵壞了,皇上都栽在你手裡拿你沒有辦法,我還能又什麼怨言呢?」
本是笑言,聽在她的耳里,卻是像暗示什麼一樣,她的眸光暗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