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誰是魔鬼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完顏宗翰看著自己眼前的部下們如被收割的庄嫁那樣,成排地落馬,他們都死了,只剩下負傷的戰馬沖在前面,作為他的盾牌,完顏宗翰沒有時間悲傷,他就要到達射程內,他的心狂跳。
他看到了張叔夜的身影。
他認得這位宋人將軍,在上一次進攻東京的時候,他看過探子們畫下的所有宋軍主將的畫像,並且親眼在東京城頭看到過張叔夜。
剛剛宋軍帥旗方向燃起了大火,完顏宗翰明白孫琿現身了,完顏宗望所部騎兵不顧一切的攻擊那裡,正是孫琿所希望的。
孫琿要以保護宋軍主帥及帥旗為誘餌,吸引金軍主力的攻擊,用烈焰將金軍主力毀滅掉。之前孫琿之所以始終不現身,是因為如果孫琿還象以前那樣的從空中飛翔著向下噴火攻擊的話,金軍騎兵會很快逃散,達不到將金軍全殲的目的。
精於用兵的完顏宗翰看穿了孫琿的企圖,是以沒有去攻擊帥旗,而是繼續從正面衝擊宋軍戰陣,直到突破,他發現了張叔夜和他的幕僚的身影,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但他的部下,卻因為他的判斷,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現在他明白了宋軍步騎大陣的厲害,真的是堅不可摧,如山嶽一般無法撼動。
他面前的宋軍,已經完全恢復了宋太祖時代的雄風。
完顏宗翰站在那裡,受傷的左臂的甲片上掛著血滴,右臂撐著弓才能勉強站直。但他知道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體在慢慢變冷,那張好弓的背脊也已經發出了將要斷裂的哀聲。
他放眼向四周,無邊的大雪裡躺著他的部下們,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烏鴉。他的戰馬就倒在他腳下,已經冷透了。馬鞍一側掛著他祖傳的箭囊,裡面還殘留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這些箭了。那匹忠心的戰馬大概是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陷入了敵群中卻沒有箭了,於是帶著箭拚命地衝進來。但他沒能避開宋軍弓手的箭,一隻利箭從它的胸口裡貫穿進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他的面前是一張精緻的紅木座椅,張叔夜坐在那裡,他的兩個兒子站在一旁,他輕輕撫摸著手中的佩劍。所有的衛兵都圍繞著完顏宗翰,這一小隊宋軍的軍紀異常嚴明,張叔夜沉默著,宋軍官兵也都不發出聲音。
張叔夜上下打量完顏宗翰,完顏宗翰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在等待,等待張叔夜的部下衝上來揮刀一斬,讓他的人頭落地,這個期待支撐著他不倒下。他想起劉彥宗死前的一幕,頸口裡湧出的血泉在空中彷彿一面飄展的戰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里的熱血能否化成艷紅色的泉水了,他覺得血管里已經結滿了冰。
「大太子,」張叔夜用低沉平淡的聲音說,「你可以不用死,我放你回去吧,順便,把我的要求帶回給金主。」
「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砍下我的頭,趁我還活著。」完顏宗翰答道。
「我並不是要故作仁慈來折辱你,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我欣賞你的勇氣,這是我含著敬意的禮物。事實上,我這麼做要是要冒很大的風險的。」張叔夜說道,「你想求死也就罷了,你想讓金人從此滅族么?」
「我父親教我的,魔鬼的禮物不能收。」完顏宗翰看著張叔夜,冷冷說道,「你們宋人的皇帝不講信義,天下皆知,你就不用在這裡饒舌了。」
張叔夜低低地嘆了口氣,眺望著遠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他說的是對的,你這樣的人,不可以留著。」
「誰說的?那個姓孫的妖人?」完顏宗翰嘴角抽搐著,冷笑,「他是一個魔鬼,你們知道么?」
「也許他是魔鬼,但是他拯救了我大宋京城免受你們屠戮,他到現在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利國利民的事,這就夠了。」張叔夜淡淡地說,「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魔鬼。這是戰爭,戰爭里只區分敵人和自己人。在戰場上你只需要想著殺死敵人和保全自己人,就可以了。我想剛才你也已經體會到了,我大宋王師已然今非昔比,只是因為人數不及你們多,所以不能做到一下子全殲你們,但有他在,就能夠實現了。」
「此戰你們是強了許多,但我大金也沒有必敗的道理,你們仗著那妖人取勝,我不服!不服!」
「你的失敗是因為你的野心!如果沒有野心,你們的武士就不會死那麼多,你們不會有半年前那場失敗,你的武士也不會失去家園,變成屍骸!現在這個下場,是你們應得的!是你們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一切,都毀掉了!」張叔夜沉聲道。
完顏宗翰放聲狂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但他還是要用兇狠的語言,變成鋒利的鑿子,在對方的心上鑿出缺口,深深地鑿下去,鑿出鮮血來。他就要死了,不在乎張叔夜暴怒地砍下他的頭。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他想以這去安撫他死去的那麼多的部下們。
「你不過是一介腐儒,哪裡會明白我們!我們這樣的男人生在遼闊的草原之上,心裡涌動著對這個世界的慾望,我們一定會伸手去奪取,英雄在踏上戰場前已經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會因此後退。就算命也丟掉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完顏宗翰盯著張叔夜,可張叔夜的形象在他眼裡越來越模糊。
張叔夜看著完顏宗翰,他本來覺得那是一頭凶蠻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要吃人,但真實的完顏宗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殘酷、高傲、又孤單,站在那裡侃侃而談,倒像是個學問頗深的北地遼人。
「你算不得什麼英雄。」張叔夜緊盯著他說道,「你們才是魔鬼!」
「就算被你們稱做魔鬼又怎麼樣?我們已經承受過太多的痛苦、太深的恐懼,可是我們沒法讓我們的復仇慾望平息下來,我的心裡乾渴,只有敵人的酒和女人能夠稍微地滋潤。我在意被你們稱為魔鬼么?」完顏宗翰環顧四周,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