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命中定
我把存折推回到爺爺麵前，“這個我不能要，這是您這麽多年的積蓄，我怎麽能要，爺爺，我十八歲了，我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我怎麽能要您的錢呢！”
“思凝，你聽爺爺講，這筆錢就是給你的，從你出生我和你奶奶都沒有為你做過什麽。這個算是對你的補償，如今你奶奶已經不在了，我留著這筆錢更沒什麽用了！這就當做是你的教育基金。你奶奶在天有靈，也不希望你如此推辭。”
我以為奶奶不喜歡我，這裏可能有我媽媽的關係，可是我沒有想到，她竟然和爺爺為了存了十八年的教育基金，這筆錢，不但證明了血濃於水，更足以證明奶奶和爺爺是愛我的。 我把存折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的心意，雖然十幾年未見，但是我卻從沒有過陌生距離感，我隻能眼含熱淚的對爺爺說：“爺爺，您一定要好好活著，你還要享我的福呢。四年以後，我就大學畢業了，到那時候，我一定把您接到我們身邊，我和爸爸要好好的把這十幾年都補償給您！”
爺爺哈哈一笑，“好好好，爺爺聽你的！”可是說完之後，他的聲音又沙啞起來：“可是沒有你奶奶，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就算活到一百歲，也不過是徒增我的寂寞罷了，而寂寞又是多麽難捱。”
用情至深的極致也不過如此，即便她們攜手走過五十年的風風雨雨，可是沒有奶奶，爺爺還是一樣覺得寂寞難捱。
世間風景再好，沒有你的同行，我依舊不想多看一眼！
我突然想到了於思洋。我們之間會不會像爺爺奶奶一樣呢？即便我們之間有那麽多的能讓我們的感情瞬間垮掉的糾纏，我們還會不會有一個始終如一的決心呢？
爺爺那晚給我講了好多他和奶奶之間的故事，雖然他的普通話和外公外婆一樣拗口，可是我卻覺得親切無比。
“思凝啊，一會出去跟你爸說，爺爺每天都有睡懶覺的習慣，明天你們走，我就不送了。祝你們平安著陸，爺爺也希望你在大學裏能夠覓得如意郎君，到時候一定要帶到爺爺麵前，我好替你把關！還有你爸爸，他之前答應你奶奶的事情不過是權宜之計，我自己的兒子我最了解，這些年他也夠苦的，所以你代爺爺告訴他，活的隨性就好，不用違背自己的心意，至於你奶奶的話，不必放在心上。有一天我到那邊見到她，一定會跟她解釋清楚的！”
我覺得爺爺這番話總是有很多言外之意，但是我又參不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按理，他已七十五歲高齡，自己一個人生活定是有諸多不便，生病了怎麽辦？到了雨季，出行也是問題，萬一有一天得了什麽疾病，又有誰知道呢？可是他偏偏就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去，我想不明白這裏麵的原因是什麽？
“爺爺，你還是跟我們走吧，奶奶也不忍看到您一個人孤苦無依的生活，她會怪爸爸的！”我苦苦哀求。
“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爺爺生生的把我推出了他的房間！
連日來經曆的事情太多，我回到房間便倒頭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朦朧著，我就聞到了香噴噴的味道，想著今天還要趕回清灣，所以我不敢睡懶覺。
爸爸在廚房忙前忙後。
“爸，幾點的飛機？你怎麽起這麽早？”
“飛機下午兩點的，但是爸爸就想好好做一頓早飯給你爺爺，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那時候你爺爺奶奶做給我，現在我想給他們做一頓。”
我看看爺爺的房間，房門緊閉。
“爺爺昨晚跟我說，他今天可能會起的很晚，不讓我們等他吃早飯，也不去送我們了。”
爸爸停下手中的動作凝視了我一眼：“你爺爺說的？”
“嗯，昨晚親口說的！”我點頭。
“不會吧，這麽多天，你哪天看見你爺爺睡過懶覺了，老人本身就覺少，怎麽可能還睡懶覺呢？”
爸爸說的有道理，不過：“也許爺爺最近太累了吧！就讓他多睡會吧！”
“也好！”爸爸說。
可是直到日頭老高，日上三竿的時候，爺爺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就連輕微的呼嚕聲也聽不到，我和爸爸互相看了看，總覺得哪裏不對。
“爺爺昨晚還跟你說了什麽？”爸爸緊張的問。
“他給了一張銀行卡，裏麵有十多萬，還讓我告訴你，要活的隨性，還說……”
沒等我說完，爸爸起身就衝向爺爺的房間，可是，房門被反鎖了！不知道鑰匙在哪裏，爸爸隻能用身體一次次撞擊門板，並囑咐我給表叔打電話！
表叔等一眾親朋好友到到來的時候，爸爸已經跪在爺爺的床前半小時了。他垂著頭，始終沒說一句話。手裏緊緊攥著那封遺書。任誰上前去勸說，爸爸就是一句話不說。
爺爺慈祥的躺在床上，臉上有些許幸福的笑容。我又後知後覺了，我早該想到的。
表叔和表姑夫一起上前，合力把宋校長攙扶起來，又是安慰，又是勸解。
“都怪我。都怪我！”宋校長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兩個耳光：“這些年，我從未盡過孝，總覺得還有時間，總覺得我欠她們的一定能夠彌補，可是我竟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如果我能想到，我不會等這麽多年，當初也不會跟他們作對。”宋校長哭的肝腸寸斷，聲嘶力竭。
“哥，逝者已矣，已然這樣，你再怎麽自責都是沒用的。還是趕緊準備老人的後事吧！”表叔勸解道。
我走過去，把爸爸手中的那張遺書輕輕的抽出來。
德明：
原諒我一下子讓你失去了雙親，可是我想同是男人你最應該明白的我的感受的。我和你媽媽到今天為止，結婚整整五十年，我們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她是我這五十年來最重要的人，她也陪伴了我無數個不眠的日夜，她為這個家付出的太多了，多到你無法想象，如今她去了，我也想去陪陪她，這是我今生能為她做的最後一點點事情了。
這棟房子是十年前我和你媽媽用自己半生的積蓄買下來的，現在交給你，你有權利以任何方式處置它。我沒有任何異議。
德明，你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有些事情，我相信你比我看的更為通透。所以為父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願你餘生不悲歡！
父，絕筆！
離開廣西那一天，宋校長在爺爺奶奶墓碑前跪了很久，當然我也在一旁陪著。從日出跪到日高三丈，大抵想著今天一定是要趕回清灣的，爸爸終於在中飯前站了起來。
我們互相對視著，他意味深長的對我說了一句話：“從此以後，我便真的是和你相依為命了！”
在回程的路上，爸爸跟我講了他和爺爺奶奶之間的事情。
原來，當年宋校長背井離鄉來到清灣大學，是聽了爺爺的建議，隻是爺爺萬萬沒有想到，爸爸這一走，便是十幾年。最開始是因為路程太遠，加之家裏經濟條件有限，即便有寒暑假，爸爸也不願意回去，因為一次往返的車費，就足夠他當時在學校裏一兩個月是生活費了。爺爺奶奶那時候年輕，覺得爸爸以後全部的時間都是可以陪在他們身邊的。
可是造化弄人，爸爸一畢業留校。開始了他的教師生涯。其實爺爺奶奶也是教師出身，本不打算宋校長繼承他們的衣缽，可是陰差陽錯，宋校長還是當了老師。
留校那幾年宋校長倒是寒暑假可以回去看望爺爺奶奶，可是回去了，聽的最多的不過是爺爺奶奶的催婚，久而久之，宋校長也就不願意回去了。後來奶奶給爸爸介紹了好幾個對象，催促他回去結婚，可是那時候的宋校長哪裏還肯輕易回去。
當宋校長終於可以帶著媽媽回去的時候，他沒想到，卻慘遭爺爺奶奶的強烈反對，宋校長想不通，為什麽爺爺奶奶一直希望他成家，可他真的結婚了，爺爺奶奶卻要生生的拆散他們。
“你奶奶那時候不惜以性命要挾我。說我如果不跟你媽媽離婚，就死給我看。我問為什麽，你奶奶竟然說，你媽媽一看就是不會跟我好好過日子的女人。你說這是什麽邏輯，她是怎麽看出來的，雖然我現在知道你奶奶說的沒錯，可是在當時，我要怎麽相信？我根本就沒辦法相信。所以我不會離婚，我隻得再帶著你媽媽離開。當時你奶奶就說，如果不離婚，那麽這一輩子都不要回去見她！後來有了你，我給她打過電話，但是她拒絕接聽。那以後我打過去的每一個電話，她都不接。我想她是真的生我的氣吧！本來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淡化這一切，隻是沒想到，我再也等不到了。”
“可是後來那個女人離開了，你完全可以回去啊！”
“哪還有臉回去，一切都被你奶奶言中了。”宋校長苦笑。
一個母親怎麽會真的生自己的孩子的氣，一生就是十幾年？我不相信，我想爸爸如果回去，奶奶早就原諒了他！
回到清灣後，宋校長的情緒一直不是很好，我知道，他一定是把爺爺奶奶的死歸罪在他自己身上，所以他才走不出來。他的自責，他的愧疚可能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但卻從來沒有想過是以這樣的方式達到一種極致。
還有整整十天就要離開清灣了，開始全新的大學生活，可是宋校長的狀態讓我很擔心，我怕他一直這樣下去，那麽我該如何放心離開他呢？
那封裝有我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郵件還放在茶幾下麵，從來沒有拆封過，難道宋校長都已經連這件事都沒關心了嗎？我從來沒有告訴他，我也選擇了師範專業。
我想在我上大學之前，去一趟清澍，再去看望一下外公外婆，也想讓他們勸勸宋校長。
那天早上，我跟爸爸說了要去清澍的事情，他沒有點頭同意，但也沒有反對，隻是不說話，從他回來就很少跟我說話，時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我每天都會想方設法逗他開心，給他做好吃的，給他講笑話……我們的關係突然像那時候我剛從國外回來的樣子，隻是調換過來了。
我不知道於思洋在我家門前守了多久，隻是那天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他的確是另一翻光景。
他身形有些消瘦，眼睛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最主要精神不佳，見到我的那一刻，他足足愣了幾分鍾，然後像發瘋的獅子向我衝過來，緊緊的抱著我，眼淚灼熱我的脖頸。
“於思洋，你怎麽了？”我輕聲問。
“思凝，你當真這麽狠心？”
“我…”
“不想跟我在一個學校上大學也就罷了，可是就連在一個城市也不行嗎？這也沒什麽，明明是你先背棄了我們的約定，可為什麽你卻像受了很大委屈，不回我的電話，不回我的信息，我每日都在你家門前等你，可是十幾天，我連你的影子都看不到，你知道嗎？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完他竟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這得是有多委屈啊。
“我最近有事，跟我爸回了老家。所以一直沒有回你信息。你…”
“有什麽事情能讓你連回複個信息的時間都沒有。宋思凝，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同樣的事情他也做過，同樣的問題，我當初也想這樣厲聲的質問他。
我沒有回答他。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我並不怪他。
“宋思凝，如果再有下次，我真的會生氣。知道嗎？”
他這是算警告？威脅？還是……？反正我的心裏暖暖的。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馬上推開他：“這是我家門口，宋校長就在家裏。別讓他看見。”
“看見又怎麽樣？我們已經十八歲了好吧。”
他又上前一步，“我恨不得把你放在口袋裏。”他嬉笑著。
“你以為我就糖果啊？哎呦，真是的，於思洋，我們好歹也六年同窗呦，沒有這麽大的新鮮感吧。”我嘲笑他。
“怎麽沒有？六年同窗我能說抱你就抱你，說拉你的手就拉你的手，說喜歡你就無所顧忌的說嗎？”
他居然還會撒嬌。
我裝作渾身起雞皮疙瘩狀，後退一步，離他遠遠的。
“你這要去哪裏？”他指著我身後背的雙肩背問道。
“我要去清澍。”
“怎麽，剛回來又要走嗎？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我看看腕表，“哎呀時間來不及了。我得趕著去坐車呢。有什麽話等我回來再說，或者發信息，要麽打電話都行。”我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宋思凝……”於思洋在我身後氣的跳腳，但是我知道，這一次，他不會生氣。
每次去外公家，外公和外婆都會像迎接貴賓一樣在門口迎接我，這是第三次，他們依然如此。
出租車停在門口，外婆挽著外公的胳膊迎上來，沒等我自己動手，外公就把門從外側拉開。
“思凝，你可來了，想死外婆了。”外婆寒暄著，並未對我上次的言而無信而生氣。
“先進屋，先進屋。”外公招呼著：“每次思凝一來，你都要訴苦。”
“去去去，你個死老頭子，就知道接我的短。”
我想如果爺爺奶奶還活著，她們的感情比起外婆外公來，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外婆家這次有變化，我想如果不是我第一次來的時候觀察的仔細，那麽這次我一定發現不了，那顆玉蘭樹不見了。
外公的煙鬥不離身，偶爾咳嗽的厲害。我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都會有這樣那樣，不可預知甚至是猝不及防的毛病，可是我這次來看到外公和外婆明顯要比半年前老很多。
進了堂屋，外婆便拉著我的手左看右看。我奇怪的問外婆看什麽，外婆說我比半年前長高了，變漂亮了。
外婆這樣一說我到有些不好意思。
“思凝，你一個月前就說要來，最後卻沒來，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外婆原來還記得。我好委屈啊。
“外婆，其實也沒什麽事情，當時因為剛剛畢業，學校裏還有很多後續需要處理的問題，所以想想還是晚一些時日再來看你們。”
“你呀，在當時在電話裏支支吾吾的。外婆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情呢。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外婆直到現在才好像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個暑假確實發生了一件大事。”我期期艾艾的說道。
“怎麽了？”外公緊張的問道。
“前兩天，我奶奶去世了。”
“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外婆驚訝的張大嘴。
我頓了頓，“就是前段日子，並且，在我奶奶去世還不到一周的時候，我爺爺也跟著去了。”
外公外婆震驚的不知該說什麽，瞠目結舌。
“怎麽會這樣？”外婆問。
“唉！”外公歎口氣：“如果有一天你先我而去，我也不會久活的。”
我的心一陣顫抖。我被外公外婆的這種伉儷情深感動著，但同時又真的擔心外公真的會像他說的一樣，我不想再經曆一次這樣的悲慟。
在外婆家呆了兩天。我便做了回清灣的打算。外婆很不開心，非要留我在住一天。盛情難卻，關鍵是我不想讓外婆傷心，所以我也 就答應了外婆。
跟上次一樣，晚上我依然和外婆睡在一張床上，我願意聽外婆講她們那個年代的故事。
“外婆，院子裏的玉蘭樹怎麽不見了？”我躺在外婆身邊，問出了我這幾天一直記得，但卻忘記問的問題。
“死掉了！”外婆平靜的說：“前段日子不知道怎麽回事，葉子開始脫落，最後飄飄搖搖，根也開始爛了，然後有一天，你外公起床，就看見它倒在院子裏了。你外公說，那天晚上他夢見了你媽媽……”
外婆雖然沒再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明白她要說什麽，我媽媽雖然十幾年未回來，可是作為母親，她雖口口聲聲怨著自己的女兒，可是對女兒的擔心也不可避免。這何嚐跟奶奶對爸爸不是一樣的呢！
“外婆！”我握住外婆的手：“我過幾天就要走了，就要去讀大學了，如果有可能國慶節會回來，到時候我會再來看您和外公，我不在的日子，我會讓我爸爸經常來看你們的。不過說起我爸爸，他最近因為爺爺奶奶的過世心情很不好。其實我也很不放心的。”外婆的手都比以前粗糙了，也長出好多的老年斑。我雖清楚明白的知道，人都會有老去，甚至是離開的那一天，但我仍然無法接受，有一天宋校長變老，甚至離我而去，我想我會瘋掉。
“對了，囑咐外公少抽點煙吧。他這幾天咳的厲害。等我回去，一定要讓爸爸接你們去清灣最好的醫院去體檢。”
我聽到了外婆輕輕的哭泣聲：“思凝長大了，思凝知道心疼外公外婆的身體了。好，我聽你的，我們去做體檢，我和你外公一定要好好活著，活到你結婚生子，看到你幸福才肯閉眼。唉，我們思凝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另一個房間外公已經打起了呼嚕，不再偷聽我和外婆說話了。我和外婆聊著聊著也進入了夢鄉，但外婆始終握著我的手不肯鬆開。
第二日離開，外婆把一個裝有現金的信封塞到我的手裏，我極力推辭，但是外婆就是不肯收回，甚至有些生氣的說：“這是外公外婆給你考上大學的獎勵，圖個喜慶，沒給你準備什麽好的禮物，我們也就實在點。到了學校那邊，喜歡啥，就買啥。千萬別苦了自己，啊。”
我掂著那一遝現金，覺得它無比沉重，他們老兩口雖有退休工資，可是他們用錢的地方不比我少，我怎麽能要他們的錢呢。可是順著才會讓他們高興。我隻能當做給它們存在我這裏了。
外公外婆又送出好遠，我坐在車子不停的給他們揮手，直到看不見。
回到清灣，我先給於思洋發了信息，我們約定了第二天見麵的時間和地點後，我便直接回家了。推開家門，我特意看了一眼宋校長之前精心照顧的那盆玉蘭花。令我驚訝的是，它也死了。
不知怎麽的，我心中頓生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