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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不破不立?

  唱崑曲?

  安妮只覺得葉萱氣色不太好。


  真的太瘦了,遠遠看著只覺得她美得發光,近看才知道大半是其儀態和神色加持,兩眼下是青紫色,一看就知道睡眠質量很差。


  沈銘不是說,他母親病情在治療嗎?

  這就是治療效果么,看起來不像是在好轉的樣子。


  安妮心裡閃過許多念頭,她飛快看了沈銘一眼,他眼裡蘊藏著無盡的悲痛——安妮心咯噔一下,有不詳的猜想。


  安妮面上半點不顯:


  「伯母,我就是個半吊子,在您面前是不敢開嗓的,今天這戲就別唱了吧?」


  葉萱一愣。


  安妮這就是委婉拒絕了。


  誰也沒料到安妮會拒絕,她是個多聰明的人呀,難道看不出葉萱的狀態么?林鳳大急,疑心是剛才自己的態度讓安妮記仇了!


  可她怎麼能如此不識大體……簡直還不如曾穎,曾穎在沈銘面前還懂得要裝一裝,後來裝不下去了才暴露了真面目。


  林鳳滿臉憤怒,恨不得馬上質問安妮,小鄒死死拉住她媽。


  安妮才不會做這樣的事。


  安妮聰明極了,就算不喜歡葉萱,外人也看不出半點端倪,除非她不想和沈先生在一起了,故意激怒沈先生!


  但可能嗎?


  不想和沈先生過,又豈會連夜帶著自己跑去買老字號的蘇式點心。安妮如今又不缺錢,拿著卡在商場刷刷,什麼樣的禮物買不到?不缺錢卻願意花心思花時間,才是真正的用心。


  小鄒不肯叫她媽衝動壞事。


  林鳳只能將灼灼視線轉向沈銘:她如此對萱姐,你怎麼能坐視不管?!


  沈銘想,安妮這是想做什麼。


  他和林鳳想的不同,安妮是什麼樣的人,沈銘比林鳳清楚。別說安妮不可能對他母親有輕視的情緒,就算有,以安妮的情商,也有把握讓所有人都看不出來。


  那麼,安妮的目的……是否和他所想的那樣呢?

  葉萱本人是有點怔住的。


  沒想到安妮會拒絕她的要求,或者,小姑娘認為這是冒犯和輕視嗎?在過去,唱戲的確被視為下九流的舉動。哪有第一次見面,就讓兒子的心上人唱崑曲的。


  只為了不讓自己留遺憾,卻違背了小姑娘的心意,葉萱露出愧疚的神情:

  「對不起,安妮……」


  安妮展顏一笑,離葉萱更近一些。她看著葉萱憔悴的眼睛:「伯母,您聽我把話說完。論崑曲,我只會唱《牡丹亭》,您才是真正的崑曲大家,我可不敢貿然在您面前獻醜,您就當可憐可憐我,等您身體好些了,指點我,帶著我一起唱戲好不好?」


  什麼?!


  葉萱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


  林鳳也愣住。


  小鄒滿臉都是激動,她就知道,安妮是聰明無比的。


  沈銘眼中的悲痛稍淡,安妮要做的,果然和他想的一樣……他為自己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兒而驕傲。


  安妮言辭懇切,葉萱壓下心中的苦澀,真不知要怎麼回答安妮:


  「好孩子,你的心意伯母心領了,可是……」


  安妮瞪大眼,「伯母您不喜歡我嗎?」


  葉萱急忙搖頭,「怎麼會不喜歡你,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姑娘,阿銘是有福氣,才會遇見你!」


  安妮又指著沈銘,「那您是不喜歡沈銘嗎?」


  葉萱順著她視線望去,和沈銘的眼神在空中相撞,葉萱彷彿被刺了一下,緊忙收回了視線,眼神落在了亭台欄杆上,低聲呢喃道:


  「我怎麼會不喜歡阿銘,他是我生命的延續,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喜歡沈銘嗎?

  一開始得知自己懷孕時,是不敢置信的,是害怕恐懼的。想到那是沈華林那個惡魔的孩子,葉萱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


  她是想偷偷將孩子打掉的。


  然而三十年前的華國,不像如今私人診所遍地,葉萱是聲名鵲起的女演員,怎麼能隨便墮胎?

  她惶惶不可終日,林鳳也是個年輕姑娘,兩人只能將事情告訴經紀人……但葉萱當時的經紀人,早就被沈華林收買,她懷孕的事,就叫沈華林給知道了。


  沈華林欣喜若狂,認為可以藉此拴住她,又怎會同意她墮胎?

  沈華林想近一切辦法保住她的身孕。


  他將葉萱「囚禁」了起來,哪怕葉萱以絕食抗拒,沈華林也叫人給她輸營養液維生。葉萱鬧過、哭過、抗拒過、恨過——直到有一天,她察覺到肚子里微弱的胎動。


  特別微弱,像涓涓細流,又是個小小的脈搏在跳。


  年輕的葉萱,將自己折騰的傷痕纍纍的葉萱,被這陌生的感覺擊中,喚醒了母親的天性。


  她肚子里的,是一條小生命。


  不被葉萱所期待,可它就這樣來了,不管她如何折騰,它穩穩噹噹,依然在她子宮內發育成長。葉萱躁動的心慢慢平靜,她開始去感覺它的存在。


  時間一天天過去,葉萱越來越舍不下它。


  它不僅是沈華林的孩子,更是她葉萱的孩子,等到陣痛兩天生下沈銘,她躺在病床上幾欲昏死,沈華林將孩子抱給她看……紅紅皺皺的,看上去可真丑。


  紅皮小丑越長越大,越來越像她。


  葉萱怎麼能不愛沈銘?

  酸甜苦辣,多年的情緒在心間流轉,葉萱猛然抬頭:


  「不,我是喜歡阿銘的。」


  他是我的兒子,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他又聰明又孝順,是這個世上最棒的孩子。


  葉萱有點急,生怕沈銘不肯信,也怕安妮誤會。


  林鳳的眼淚噴涌而出。


  小鄒也心裡難受。


  沈銘上前幾步,坐到了葉萱的另一邊,亦是緊緊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


  安妮輕聲反問道:

  「您又不討厭我,更深愛著沈銘,那為什麼要拒絕我的提議呢?伯母您認為活著辛苦,可您要是不願意再努力一下,沈銘得多痛苦?您看他,白手起家奮鬥得到今天的一切,並不僅是因為他聰明,也不是他運氣好,而是他比別人花費了一百倍的努力……那我們努力,不就是為了身邊人可以過得更好嗎?我是真的很想向您請教崑曲,蘇師傅說,您是最有天賦的崑曲藝術家,我想和您同台唱曲,我也想和您一起表演!」


  怕刺激到葉萱的精神,從來沒有人這樣對葉萱說話。


  她以為,沈銘已經長大成人,對於母親的依耐性沒有那麼強,又找到了喜歡的人,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辛苦堅持了?


  可安妮說,沈銘付出了常人一百倍的努力,才有了今天這一切,是想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


  安妮說,她的放棄,會叫沈銘痛苦。


  安妮就差沒有指責她不配當母親。


  安妮亦說,她應該重新唱戲,登台表演;她可以繼續演戲,與安妮一同表演……不是虛假的,自欺欺人的重複往日的榮光,而是演新的戲!


  「怎麼可能……」


  葉萱下意識否定。


  安妮不讓她繼續逃避,步步緊逼:

  「為什麼不可能?您抬眼看看,這裡是好萊塢!以您的演技,只要走出這座療養院,在山坡那邊的好萊塢,在世界的影業中心,難道還找不到一個適合的角色?!您是否非大製作,非女主不演?即便是那樣……」


  葉萱搖頭,換由她打斷安妮:


  「不!我可以演任何角色,我喜歡演戲,不是喜歡演女主角,我可以演女配,我可以演反派,我甚至可以反串!」


  沒有什麼角色,是葉萱不敢挑戰的。


  她或許沒有做好一個母親,但她認為自己還算一個合格的演員。


  安妮轉了笑臉,輕聲道:


  「那您為什麼不試試呢?」


  ……


  為什麼不試試?


  自己還能試著演戲么?

  或者說,還能去嘗試,如何肩負起母親的責任么。


  葉萱看著笑盈盈的安妮,她在安妮身上,感覺到不服輸的韌性。安妮長得嬌美,說話也是和氣,看上去全無威脅力,是個嬌軟的年輕女孩兒,可你一旦真正去了解她,就會發現,她那為了上鏡好看比一般人更瘦的身體里,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像滾燙的岩漿,在平靜的表象下翻湧。


  她的眼神真亮啊!

  兩撮小火苗,一直燒呀燒呀,不肯熄滅,更不肯認命……葉萱忽然福至心靈,這樣的安妮,怪不得阿銘遇見了就捨不得放手。


  她被安妮給反問住了。


  有些茫然,下意識想尋求別人的幫助。


  卻見跟在她身邊已有三十年的助理林鳳,眼裡早已含滿淚水。林鳳哭起來,就更顯老了,葉萱之前竟一點沒有察覺到,林鳳雖然叫她萱姐,其實還比她大幾歲,現在是五十多的人了。


  葉萱被林鳳的老態給蜇了一下,遲疑膽怯,再看沈銘——沈銘28歲,不是剛出生的紅皮小子,他好看極了,遺傳了她五官的所有優點,母子倆就是男女性別不同版的同一款


  長相。


  沈銘身強力壯,俊美高大,事業成功,又收穫了美好的愛情。可他為何常年板著臉,周身都有化不開的冷漠,此時眼裡也布滿紅血絲,更有沉重的傷痛?

  不,他和記憶中的阿銘不太一樣。


  阿銘從小早慧,也活潑可愛,和現在的性格完全相反。


  是什麼,讓阿銘變成了這樣?


  是她當媽的太失責了!

  葉萱搖搖欲墜。


  沈銘牢牢攙住她,輕聲懇求:


  「媽媽,就像安妮說的,為了我,也為了您自己,再努力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好不好?

  好疲憊。


  只要閉上眼睛,就會迎來解脫。


  不願意想起的過往,攔腰而斬的夢想,失敗懦弱的人生,通通都不用去面對了。


  可是,她真的能完全無視這樣的祈求么?


  葉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萱姐……」


  林鳳甩開女兒的手,厲聲凄叫,猛的撲過來。


  沈銘和安妮牢牢扶住葉萱,沈銘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只能勉強保持冷靜:「林姨,去通知丹尼爾醫生來,不管他在做什麼,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見到他!」


  ……


  葉萱還在昏迷中。


  沈銘在向趕來的丹尼爾醫生講述剛才的情形,「您認為,會對我母親的病情起作用嗎?」


  丹尼爾醫生陷入了沉思。


  這個問題不能隨便答。


  「沈先生,您知道,葉女士最近的狀態。自從她上次受刺激后,她的記憶解鎖了,人也變得越來越清醒,思維邏輯,慢慢和常人一樣……但同時,她也越來越厭世。」


  沉浸在編織的虛幻世界中時,葉萱每天都很快樂。除了偶爾發病,她比一般人還要輕鬆愜意。普通人要操心學業、事業、婚姻、家庭,各種亂七八糟的關係,葉萱卻只需要演戲即可。


  人不用操心衣食,不必人際交往,全身心投入在自己最喜歡的「事業」中,不可謂不幸福。


  但這幸福,不是堅固的城堡,而像是頑童在海邊隨意堆砌的沙堡,一個海浪打來,瞬間就被打回原形。


  葉萱的美夢,就是被人戳破了。


  她清醒了,卻飽受抑鬱症的困擾……安東尼醫生認為,葉萱的病情不僅是抑鬱症那麼簡單。


  「葉女士乍然清醒,她既無法面對過去的痛苦,也看不見未來的希望。您看她清醒后,自己在苦苦支撐,情況卻越來越壞,她自己放棄了治癒的希望,認為活下去是痛苦,您甚至也有了深度催眠她,試圖將她變回原有的狀態。但我們的催眠失敗了……您也能看出來,葉女士要求保持清醒,主動想和您的戀人見面,用華國的話來說,是在了卻心愿,能在離世時不留遺憾。」


  安東尼醫生說的話,沈銘不願意接受,卻不得不承認是事實。


  那就是葉萱的現狀。


  反覆和病魔割據鬥爭,清醒又沉淪,他必須要長時間呆在療養院,因為他不知道,葉萱還能堅持多久。


  更叫沈銘幾欲絕望的是,安東尼醫生試圖催眠葉萱,讓她返回原有的狀態,卻以失敗告終!


  短暫的清醒時,葉萱不吵不鬧,卻提出想見見安妮。


  沈銘並不想在此時讓母親和安妮見面。


  一來,葉萱的病情不穩定,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況都極差;二來,安妮也是骨折剛剛痊癒,沈銘不想她奔波萬里。他始終認為,這兩個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女人,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初見,彼此留下好的印象。


  不是匆匆忙忙的。


  不是迫不得已的。


  而是從容、優雅的,就像葉萱,也像安妮各自的氣質。


  但是,葉萱真的堅持不住了……安東尼已經下過幾次病危通知書,葉萱離精神徹底崩潰,就只剩一步之遙。她的大腦不論白天黑夜都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人吃了安眠藥,身體上睡著了,大腦其實是沒有得到休息的。


  大腦異常活躍,顱內高壓,葉萱就算不輕聲,她也可能腦死亡——身體機能還活著,卻和真正的死亡沒什麼差別,甚至比真正的死亡更叫人難以接受。


  死亡了,是壓縮在一起的痛苦。


  腦死亡,對家屬造成的,卻是綿長不停歇的痛楚。


  沈銘到時候要面對的,要麼是做出拔掉呼吸機讓葉萱安樂死的決定,要麼是接受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所以,在葉萱再次哀求他時,沈銘終於讓安妮和母親提前見面。


  安妮來了洛杉磯,沈銘在機場說「謝謝」——謝她能前來,讓葉萱了卻心愿,或生或死,都沒了遺憾。


  他沒有對安妮說過母親的病情。


  然而安妮太聰明了,她聞到了不詳的死亡氣息。她不肯讓葉萱如意,她拒絕了唱崑曲,她說,您應該再努力一下,重新登台表演,重新去獲得角色,重新去拍戲。


  安妮振振有詞,說的理所當然。


  沈銘精修過心理學,並未打斷,這是一劑猛葯,是安東尼醫生最後才會嘗試的療法,但由安妮來說這些話,顯然比醫生來說效果更好——哪怕葉萱受不了刺激,一時昏迷,沈銘心中卻燃起了希望:


  「但現在,不一樣了對嗎?雖然她還沒醒來,我們無法看見效果,但安妮對她說的話,顯然造成了某些影響。」


  安東尼醫生很同意沈銘的觀點:

  「是的,不管您的戀人有沒有學過心理學,她是誤打誤撞,還是故意如此做,對葉女士的病情的確是種刺激……至於情況是好是壞,等葉女士醒來后,我們才能判斷不是嗎?」


  最壞的結果,大家也有了心理準備。


  總不至於,還有更壞的結果。


  安東尼醫生想,葉萱的病情哪怕任何一點好轉的跡象,甚至不繼續惡化,對他和沈銘,以及關心葉萱的所有人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


  他忍不住低嘆:


  「您真是太幸運了,對您來說,美貌的女人唾手可得,您卻找到了如此不凡的女孩兒,當然,她的美麗能撼動人心,但她的智慧和勇氣,才是叫人驚嘆的!」


  沈銘不由看向窗外。


  安妮在那裡,和療養院的負責人說著什麼。


  沈銘萬分贊同醫生的話。


  沒有智慧,安妮看不出母親的狀況。


  沒有勇氣,安妮不會拒絕為母親唱崑曲。她只要按部就班,完成母親的要求,這一次的會面就是完美無缺的,沈銘亦會感激她滿足了母親的心愿……可安妮卻拒絕了,她冒著被所有人責怪的風險,在以自己的方法,試圖讓他母親重新燃起生存的願望!


  是智慧,是勇氣,也是傻。


  看上去完全不符合安妮的性格,不是最佳選擇。


  可沈銘卻了解原因——就像他當初毫不遲疑跳下地下河一樣,因為他喜歡她;安妮也喜歡他,所以願意做這樣的「傻事」。


  ……


  「上帝保佑,葉女士一定要好起來,她是我生平所見,最優雅和藹的女士,整個療養院,沒有人不喜歡葉女士。」


  療養院的負責人,和安妮這樣說到。


  安妮能聽出來,對方言辭懇切,不是假話。


  她是相信這話的。


  就安妮自己來說,她和葉萱是第一次見面,短暫的相處,她就挺喜歡葉萱。安妮成不了葉萱這樣的人,活得如此純粹,但並不妨礙她想靠近這樣的人。


  「會好起來的,不僅是上帝在保佑,你們也一直在照顧著她。」


  負責人使勁點頭:「就算失去這份工作,葉女士能好起來,我也是願意的。」


  葉萱要是好了,離開療養院,很多人真的要失去工作。


  「您放心,如果葉阿姨能痊癒,沈先生不會不管你們的生計,療養院里沒有葉阿姨了,也需要你們吧?你們可是這個領域內,最棒最專業的人士。」


  林鳳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迹。


  她看起來糟糕極了,鄒萍在替她整理頭髮。但林鳳是個急性子,她擔憂著葉萱的狀況,又感覺沒辦法面對安妮……林鳳只是將葉萱的安危看得重,可她又不傻,安妮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林鳳是知道的。


  起碼,是冒著風險,在幫助萱姐。


  「對不起,我誤會了你……」


  安妮看了她一眼,沒有順著台階下:

  「現在您又感激我了?可別感激的太早,看葉伯母醒來后,是個什麼情況吧。」


  ------題外話------


  晚安大家~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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