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東郭先生
自古以來,讀書做官便是改變人生的重要途徑。然時逢太平盛世,學風更是大興,特別是在才子云集的江南之地更是如此。各種書院數不勝數,卻分官學、私學。
私學就是各地的名流士紳出資,自建的書院。而官學則是朝廷所建。向縣學書院很顯然就是一所官學,隸川縣畢竟在貧瘠險惡的巴州之地,縱使有些錢財的名流士紳,也更喜歡多雇些看家護院的武士,而不是給錢花在這些只圖名而無利的地方。
迎著清晨的朝陽,顧子麟背上書箱,踏上了求學的道路。書院本應建在僻靜之所,不過也不可能里市井太遠,不多時,便來到了縣學書院。
踏入書院的大門,只見內里青石鋪路,幽篁叢叢,還有荷池點綴其間,倒是遠超顧子麟的想象。不過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並沒有什麼三五成群,談天說地、吟詩作對的場景,反而逐群嬉鬧的不少。按理說,這種無禮的有傷孔孟聖學的行為怎會在書院出現,然而都是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你還能指望他們怎樣呢?
顧子麟此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個留級生,而且還是留了好多年的那種。放眼書院之中,都是一些小少年,甚至六七歲的也不在少數,唯有他這樣十六七的年紀、個子高人一頭的很少見。看來被自己附身的這傢伙也真是夠丟臉的,天天跟著小孩子一起同班讀書,一點羞恥感都沒有。
顧子麟一步步走進院內,也沒人跟他打招呼,甚至是多看他一眼,這倒是讓他暗自舒了口氣。以他現在的情況,並不想跟太多的人產生交集,這種無人關注的狀態最好。
「顧兄,顧兄!」一個聲音從顧子麟身後傳來,不用說就知道是王智方。
「王兄,你來的挺早啊!」顧子麟扭轉頭微笑道,之前倒沒什麼感覺,現在見了是書院中的學員之後,才算知道這個王智方和自己一樣,都是屬於朽木不可雕的人。一大把年紀了,還混跡在縣學書院中,怪不得能成為朋友。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呢!」王智方見顧子麟臉上也沒失血色,印堂也不發黑,總算是放下了心頭的胡思亂想。不免又想起了那個一言不發的小姑娘,沒想到看起來柔弱可人,竟然也會功夫,日後定要見識見識。
兩人一邊閑扯一邊向著學堂走去,忽然前方「撲通」一聲,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在到學堂的道路上要經過一片荷池,此時正值初夏,滿池青碧的荷葉,景色優美。荷池上是一座石橋,此時只見石橋上一群孩子蜂擁著逃散,原來是有一人掉進了池子中,正在荷葉之間拚命的撲騰著。
顧子麟想也沒想,三步並作兩步就沖了上去,畢竟救人要緊。
「哎?顧兄!等——」王智方一見他動作,頓時面露難色,見顧子麟沒有理會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心中暗自感慨:「這顧兄果然還是個死心眼兒,摻和這事兒幹什麼?」
顧子麟哪裡知道,這落水的是一個學官,姓郭。為人尖酸刻薄,平時對富家子弟和窮人家的孩子完全是兩種態度,所以特別惹人討厭。但是這些小鬼也都不是老實人,特意趁著人多收拾這個郭學官呢,見他剛好走過石橋,順勢一把就將他推了下去。
而且這荷池也不足一人深,根本不可能淹死人,但是這個郭學官膽子又小,受這驚嚇就在水裡胡亂撲騰,大聲呼救,還嗆了幾口水。顧子麟還以為這池子很深,更是不敢怠慢,就在這一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神魂之中又混入了一種極其微弱的赤紅色能量。
顧子麟大步走到石橋邊上,一把就將落水的人拖了出來,之前只見腦袋露在外面,還以為是個學生,此時才看清楚原是個中年人。只不過個頭比較小,濕衣服又黏在身上,像是個落水的鵪鶉一般。
顧子麟將人救了起來就想抽身離去,誰知這郭學官一雙手死命的抓住他,卻不肯放手。
顧子麟哭笑不得,好歹也是個老男人了,落個水至於怕成這樣子嗎?只好安慰道:「好了,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可以放手了!」
誰知那郭學官眼中滿是怨毒,尖聲喝道:「快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們到學政大人面前理論。」
顧子麟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救人還救出問題了?王智方心中一嘆,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這個郭學官的事情可不好招惹,一旦碰上了比狗皮膏藥還煩人。
忽然一人大步走來,看著兩人道:「理論什麼?」
郭學官本來還坐在石橋上,抬頭一看竟是新來的左學政,連忙甩著袖子爬起來,也顧不得渾身四濺的水花,躬身拜道:「學政大人,這生員不知尊師重道,竟敢將我推下荷花池,實在是可惡至極!還望大人能夠明察,剝除他的學籍,叫他知道儒家經典不是他這種人能學的!」學籍對這個時代的書生何其重要,若說起來,這才是科舉道路上的第一把鑰匙。沒有學籍不能進書院讀書,更不能參加科考,可見這個郭學官心地的險惡,是要將顧子麟置之死地。
左學政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淡淡道:「是這麼回事嗎?」
這句話既像是在問顧子麟,又像是在問郭學官。
顧子麟一臉淡然,倒是有點明白獨眼道人了,果然是好人難做,做好事遠比做壞事麻煩。見顧子麟久不回答,郭學官心頭一跳,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他其實也不知道是誰將他推下去的,滿腔怒火無從發泄,只想著找個人撒氣示威,讓這些混賬學生知道自己的厲害。
但是這個左學政畢竟是京城裡來的官,不一定好忽悠,郭學官連忙將矛頭指向顧子麟,喝道:「不是你將我推下去的,還能是誰?不是心虛,你會留下來救我?」
左學政仍舊是搖頭晃腦,不置可否,郭學官倒是認為這是默認了自己的言語,頓時高興的笑了起來。只是他不知道落湯雞似得模樣,再配上這幅笑容,真的讓人作嘔。
沉寂了半天的顧子麟,忽然呵呵冷笑道:「好一頭中山狼!」
左學政似乎來了興趣,問道:「中山狼是什麼狼?我倒是孤陋寡聞了!」昨日在醉月樓上,他就看到了顧子麟,一個敢當街與潑皮無賴鬥毆的書生是難得一見的。若不是張先生因擔心而阻撓,昨天他就想認識一下了。今天的事情是個明眼人就能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之所以遲遲不下結語,就是想看看顧子麟的心性。一般人遇到忘恩背義,恩將仇報的事情必然憤恨不已,然而顧子麟小小年紀仍然能平靜處之,實在是讓他刮目相看。
「晉國有一個大夫名叫趙簡子,他曾率領部下在中山狩獵。途中遇到一頭能夠人立行走的狼,趙簡子張弓搭箭,這頭狼則負傷逃遁。與此同時,打南邊來了一個牽著毛驢的先生,複姓郭,叫做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準備前往中山國求官,忽然從岔道口跳出一頭受傷的狼,狼哀求說:『先生啊,我遇到了大麻煩,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如果我能脫困,一定會報答您的!』東郭先生為人善良,就將布袋裡面的簡書全都倒了出來,將狼裝進了布袋裡,繼續駝在毛驢背上。不一會兒,趙簡子就追了過來,看見東郭先生就問:『這位先生,你見到一頭狼了嗎?』東郭先生當然搖頭說沒有見到,於是趙簡子就率領部下離開了。狼認為危險已經遠去,於是就從布袋裡跳了出來,對著東郭先生惡狠狠的道:『老傢伙,救人救到底,我現在餓了,你能讓我吃掉嗎?』東郭先生趕緊求饒,然而狼仍舊一步步的逼近,這時的他已是後悔莫及。」
左學政若有所思的點頭道:「嗯,確實是個不錯的故事,後面呢?」
郭學官惡毒的看著顧子麟,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的話,顧子麟早就躺下了千百遍。他又不是傻子,當然能聽明白東郭先生和狼分別指的是誰,但是有左學政在旁邊,他卻不敢發作。
顧子麟看著郭學官繼續道:「東郭先生看著惡狼繼續逼近,狼口中的涎水都滴到了他的腳下,腥臭的氣息都撲到了他的鼻子上。不過此時的東郭先生並不害怕,因為趙簡子又帶著他的部下趕了回來,被弓箭包圍的惡狼只能屈膝跪地,耷拉著耳朵問道:『獵人,你不是已經走了嗎?為什麼還會回來?』趙簡子笑道:『惡狼,剛才你的頭雖然躲在布袋中,卻沒有看到你的尾巴已經漏出來了!』」
左學政哈哈大笑:「小故事與文采無關,其深意卻遠勝詩文,好好好!你先行聽課去吧!」顧子麟將這則寓言故事做了一些更改,當然是有深意的,而左學政也不笨,自然明白故事中的趙簡子指的就是自己。只是一頭狼可以縛而斬之,但是一個人卻要麻煩許多了,規矩法度甚多,怎麼能不考慮?
顧子麟倒也沒必要非將郭學官置之死地,既然左學政已經將這件事接過也就罷了,若是日後再不知悔改,當然就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了事。
課堂中,迷迷糊糊的跟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搖頭晃腦,之乎者也。顧子麟的心思早已放到了千山萬水之外,這種小學學堂中教的多半是讀背,確實難以提起他的興趣,眨眼間,心思反倒落入丹田中的那一縷赤紅的煙霞。
金色的香火之力,紫色的誓願之力,青色的信仰之力,赤色的功德之力。這四色的力量全都混涿在紫府之中,不過還是以金色最盛,青色次之,至於其它兩種,不細心查探根本就難以注意得到。
「啪」的一聲,戒尺狠狠摔在顧子麟的面前,顧子麟也不是第一次上課打瞌睡的人,自然不會被這等小伎倆嚇到。緩緩抬起頭,望向張老頭,一副「你有什麼事」的樣子。
張老頭在左學政面前維護是維護,可是這等不尊師重道,當然也要好好整治,一揪頷下鬍子,怒道:「把剛才讀的與我背一遍,錯一句便是一戒尺。」立刻響起無數孩子的竊笑聲,這傢伙比我們多讀了好幾年,還是這德行。
顧子麟緩緩站起,氣度雍容,絲毫沒有驚慌失措的樣子,這讓張老頭的心中更為不滿。暗暗生出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怨氣,都十七八的人了,還不學無術,日後只怕連秀才都考不上。
顧子麟昂首挺胸,緩緩背誦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他在剛剛上課之前,就將這本並不厚的《中庸》通讀了一遍,不僅一目十行,而完完整整的一本書竟似印在他的腦海里,一句句背出,無一字錯漏。
老頭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感覺不認識面前的人了,不過才一夜不見,他學生里最痴傻的一個就能倒背如流了。顧子麟心頭也是暗喜,若前世有這本事,他也不用混的慘兮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