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裏單騎(二)
第一縷陽光照在楓沐的臉上,他從入定中睜開眼睛,掀開身前一角袈裟,露出了她安靜的睡顏,正是這清晨最嬌豔的花朵,動人心魄。
楓沐呆住了,可是看著她那微顯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沒有將她吵醒。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雙手合十,心裏輕道:佛說紅顏即是枯骨,無須心動,大悲天龍,世尊地藏,善哉善哉!
晌午,姒虞隻手撐起身,看著裹在身上的袈裟,卻不見了楓沐的身影,突然之間,心中浮現起一陣寒意,想也不想,便開始找那和尚。
她在附近轉了一圈,嗓子都快喊破了也沒人理,最後在小河邊看到了楓沐的身影,隻見他正趴在地上,用力吹著柴堆下的火苗。
他竟然在生火。
姒虞本來想提醒他生火會引來蠻兵,不過想到這和尚一身修為不凡,便覺得自己擔心是多餘,何況這裏是峽穀地勢,蠻兵也未必能發現,當下邁著輕快的腳步走了過去,安靜地坐在他身旁,一臉微笑的看著那火堆越燒越旺。
“劈啪”聲中,火焰吞噬著柴木,發出脆響,冒起了陣陣輕煙。
楓沐把不知從哪挖來的地瓜放在火上烤,隨著火焰的炙烤,地瓜漸漸變得焦黑。
過了一會,楓沐取出烤好的地瓜,掰開兩半,露出裏麵橙黃的美味,姒虞在一旁老早就等得不大耐煩了,幾乎口水就要流下來了,忍不住就伸出手去,不料手一碰驚呼了一聲,縮了回來,卻是被燙著了。
楓沐見了,搖頭笑笑,拿起樹皮將滾,燙的地瓜包住,才又遞了過來。
姒虞見他大有恥笑自己的意思,冷哼一聲,捧起地瓜大口啃了起來,同時心裏暗想,自己失蹤多日,隻怕朝中已經大亂,要早些離開這蠻荒之地才好,何況這一路山高水遠,沒有良駒代步,自己這雙腳豈不是要走斷了?
她這般想著,四下裏一番搜索,果然看到河邊長了許多狼牙草,再看看眼前的和尚,忽然計上心頭。
她走到小河邊上,捧起一把水潑到臉上,涼絲絲的感覺,直透入心底,把秀發一攏,撕下衣襟上一塊布條綁了起來,對著水鏡整理儀容。
楓沐靜靜地看著她,露出淡淡笑容,又向火堆裏填了把柴禾,卻沒注意到她手裏已握了把狼牙草。
即便他發現了,也不識此草便是用來點烽火台的燃物。
這時候楓沐已經披好袈裟,二人繼續趕路,姒虞便以各種理由拖延二人速度,行了一個時辰,才走出二裏多地。
“我的腿好痛啊,能不能休息一下!”姒虞嘴上抱怨,又不肯走了。
楓沐無奈,回頭一望,不禁露出疑惑,隻見他們二人生火的地方黑煙衝天,就像一座小型的烽火台,暗道不好,拉起姒虞便走。
但為時已晚,一隊騎兵拖著一路塵土就追了過來。
這隊蠻兵正是姒虞用狼牙草引來的,她不料竟有一百多騎,心裏頓時沒了底,也不曉得和尚能不能應付,幹脆找個地方先躲起來,也省得那和尚還要分心保護自己。
此時蠻兵呼喝而來,楓沐雖驚不亂,禦棍挑起腳下大石,一掌震碎,刹那間無數碎石擊向敵人,立刻便有數十人落馬,出神入化的天龍寺棍法在他手中化作萬千光影,打得蠻族騎兵好不狼狽,慘呼不絕。
蠻兵沒想到這和尚如此厲害,紛紛調轉馬頭向來路奔逃,姒虞見了,急忙撿起地上一具機弩,搭上弩箭,把一個倒黴的蠻兵射下馬背,正在她準備再搶一匹戰馬時,不料手中機弩被楓沐打落,眼睜睜看那些蠻兵拖著一路塵土,就逃了回去。
“你……你做什麽!”
姒虞瞪了一雙鳳眼,一臉不解地看著楓沐。
楓沐麵無表情,一拂衣袖,走到那名中箭的蠻兵身前,用手掌抵住他的背,在一陣龍吟聲中,一身袈裟無風自鼓。
他竟然不惜損耗真氣,去救一個蠻族。
姒虞呆在當地,任她如何想象,也不會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傻的人,心裏莫名其妙升起一股怒火。
她衝著楓沐嘶聲大吼:“你憑什麽救他,他們是吃人的惡魔,我不許你救他!”
楓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在他心裏,眾生都是平等的,雖然他剛才出手頗重,卻是處處留情,隻想趕走這夥蠻兵而已,便如同對那隻棕熊一樣。
可是在姒虞心裏,便是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已經把他視作自己的專屬,看他為救一個異族而消耗真氣,她心裏就是不舒服。
最終那名蠻兵因為箭中要害,任楓沐如何救治,也沒能保住性命,就此嗚呼哀哉了。
姒虞騎上她搶來的戰馬,一臉不以為意,悠悠地道:“既然你那麽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你就走路吧!”
說罷,她揚起一聲輕笑,揮動馬鞭,馳騁而去,留下楓沐站在那具屍首旁,默默超度。
楓沐抬起眼眸,看著停在遠處的那一人一馬,心想這女子心機險刻,為了兩匹戰馬竟傷人性命,對待人命如同路邊一塊石頭,也不知自己這個出家人,還能否渡化這些世人。
片刻後,他終究是不忍心棄這女子一個人在凶險之地,邁步跟了上去。
姒虞有了良駒快騎,行路自然快了不少,但楓沐依然在後麵不緊不快地走著,她又不敢離得他太遠,隻好走走停停,不時在前麵等他。
眼看就到了正午,過了一片山區,便是一片沃野,空曠而少有人煙,隻有一條古道不知曾經被多少古人今人踩過,在這片原野之上,筆直向前延伸而去。
姒虞腹中饑腸轆轆,見楓沐已被甩在後麵,一時半會怕是趕不上來了,她索性下了馬,坐在路邊的土丘旁休息起來。
她正想著午餐該怎麽解決的時候,忽然看見一隻灰毛大兔子從洞中探出頭來,很快又縮了回去。
姒虞立刻有了精神,當下找來幾片樹皮和幹草,又用馬尾巴搓了根繩子,在洞口做成陷阱,然後用煙熏之法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那隻灰毛大兔子給套住。
這時楓沐也趕了上來,老遠便瞧見姒虞提了隻兔子,一路小跑地了到自己麵前,滿臉歡喜地說道:“午飯來了,有肉吃了!”
姒虞一臉喜悅,迫不及待將兔子交到楓沐手上,正要尋些幹柴生火,不料一轉頭,這和尚竟一撒手,將那隻兔子給放生了。
姒虞氣得一窒,可恨那隻兔子跑了沒多遠,竟還停下來支起身子回頭張望,仿佛在嘲笑她似的。
她拿眼瞪了楓沐半晌,未了冷笑一聲:“愚蠢,真是愚蠢,我竟然愚蠢到把到手的美味交給你這個蠢和尚!”
二人各自坐在路邊休息,姒虞餓得肚子咕咕直叫,心裏又把楓沐罵了無數遍,隻見身旁的和尚把手伸進他的小布口袋裏,取了把果子出來。
姒虞吞了口口水,但是想到美味的兔子吃不到,卻要吃野果充饑,心裏便有氣,立刻把頭一揚:“不吃!”
楓沐眉頭一皺,手掌翻起握成拳頭,就欲縮了回來。
不料就在此刻,姒虞忽然手臂疾伸,竟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已變作一臉笑意盎然:“誰說我不吃了,不吃白不吃!”
楓沐看了看姒虞,慢慢展開了手指,露出那幾個野果。
姒虞柔軟的手掌肌膚,有幽幽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在風間飄過,她此刻的目光似乎突然柔的如水波一般,輕輕柔柔地流淌著,伸出蔥白細長的手指,潔白的指甲他在掌心上不經意的掠過,將那幾個野果從楓沐手心一一拾起。
她凝視著麵前的男子,輕輕而緩慢地放開了手,然後笑了笑,拿了一個野果放在口中,吃了幾下,才慢慢地說道:“你這個和尚,其實也不傻,就是太善良了,你放了那隻兔子,但你不知道人的本性就是吃掉其他生命而活下去,奪走出生於大海的生命,奪走出生於山野的生命,人就是靠這個活下去的!”
楓沐看著她,忽然開了口:“肉之迷者,心胸之處,魚之迷者,懂海之浪!”
“噗”
姒虞手上拿的幾個野果瞬間被捏爆,她前一刻還在微笑溫和的臉上,瞬間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深深盯著楓沐。
楓沐卻彷彿絲毫沒有感覺到一樣,不理會姒虞此刻已經難看之極的臉色,邁步繼續向著東方走去了。
姒虞麵沉如水,忽地冷哼一聲:“原來你不是啞巴!”
她騎上馬兒,徑直向楓沐去的方向走反超了過去,猛地一拉韁繩,轉回身大聲一笑:“這世間法則便是弱肉強食,你早晚會被自己的善良害死的,你這個亂世中的小人物!”
她的聲音回蕩在天地間,說不出桀驁,傳向遠方更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