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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杜宛銘

  天樞是杜宛銘,南明我也記起來了,叫做姜宗鐸。怪道我上天庭后,他一直鬥雞似的看我。我在凡間時,其實和他並無過節。他爹是從二品的武將,比我爹的官階差了些,逢年過節,還時常孝敬我家些東西。但這小子從小就很有骨氣,從來沒和他爹一起到我家來拜會過。

  杜宛銘三個字,小時候卻曾是我的噩夢。他爹與我老頭當年是同榜的進士,但升遷不如我爹順暢,後來當了個出力不討好的御史大夫。杜宛銘和我同年。從小被封做神童,我爹時常拿我和他比較。杜宛銘三歲能倒背孟子,我三歲連論語前兩句都念得結巴;杜宛銘五歲臨二王帖,我五歲字還寫的東倒西歪;杜宛銘七歲時一篇蘭草賦滿京傳誦,我七歲連對仗是什麼都不清楚。老頭子日日夜夜羨慕杜家的兒子,橫看豎看他兒子我都恨其不爭,痛心疾首。痛得狠了,就賞我一頓棍子。我爹時常嘆息說:「吾雖宦途僥倖,官居人上。但數年之後,小豎子成人時,宋家一定難及杜家。」

  我爹那一朝為官者,同湊錢修了個學塾,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讀書。實則是為了子弟能在幼年時就互有同窗情誼,他日入朝為官時可以相互照應,路面順暢。我十歲時,杜宛銘入學塾讀書,老頭子立刻將我一腳踢進學塾。

  我進了學塾后,頓時發現,學塾中與我同病相憐者眾多。大家從小被爹娘老子拿自己和杜宛銘比來比去,吃盡無數苦頭。看見禍根,牙齒都痒痒的,時不時的尋些事情拿捏拿捏杜宛銘出氣。

  杜宛銘長得孱弱,十分好拿捏,而且欺負了他,他就默默地忍著,怎麼都不吭聲。讓人禁不住再想欺負欺負他。一而再,再而三,他一天比一天受得氣多。杜家和宏威大將軍姜家是鄰居,杜宛銘和姜宗鐸從小一起長大,姜宗鐸在學塾里護著他,幫他出頭,原本他兩人關係不錯。

  但有一日,我記得我偶爾從學塾的廊下過,看見一個本兒院中泥窪里,沾滿泥水。我當是別人掉的,就隨手撿了起來,拿袖子將封皮上泥水擦了擦,正擦著,一抬頭,看見杜宛銘站在我面前默默地瞧我,我才曉得這個本兒原來是他的,看來是被其他的孩子扔在泥窪里。我覺得,本少爺既然已經把它撿起來擦過了,看杜宛銘的樣子可憐兮兮的,索性就做個人情還給他吧。於是就把本子遞還給他。他輕聲道了句謝,我大度地說聲不必,就回屋裡去了。

  當天下午,夫子講學時我閃了個神兒睡著了,被當堂逮著。因為我屢犯,夫子大怒,罰我獨自到院中,跪地抄謹行篇十遍。我心不在焉地抄,到黃昏散學時才抄到四遍。看旁人都走了,有些心急。這時有人走到我身旁,像是無意似的,碰散了我抄好摞起的紙。我抬頭,原來是杜宛銘。剛要罵,他蹲下身幫我整好紙張,我眼看他袖中滑出一捲紙,不動聲色地展開,摞在我抄好的紙上,起身走了。我斜眼一看,竟是抄著謹行篇的紙,紙上的字跡竟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數了數,那一摞已經抄完了五遍。我滿心歡喜,再抄完一遍書湊夠了十遍,向夫子交了差。

  第二天,我將杜宛銘拉到一個僻靜角落,問他怎麼會仿我的筆跡,杜宛銘道:「我在家時常替兄長們抄書,會仿人筆跡。昨日你幫了我,那幾篇字就當答謝。」我沒想到他還挺知恩圖報。這樣本事實在是好得不得了!我鄭重問他:「那我下次再幫你,你還這樣不這樣謝我?」杜宛銘道:「你曾幫過我,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就說罷。」

  我決定罩他了。

  因為我老頭的官比別人都高些,所以這學塾里的孩子大部分都聽我的。我說我罩了杜宛銘,別人就不怎麼再欺負他。我又把他這樣本事和幾個與我要好的說了,一傳二傳,學塾里的同窗們都知道他有這項本事,頓時再也沒人欺負杜宛銘。為了求他代寫功課,都還時常地巴結他。但是我恐怕杜宛銘要替人寫的功課太多,寫不好我的,就替他擋著。每天除我的之外,只准他最多再替兩個人寫功課,其餘的同窗們都眼巴巴地按日期排序,今天輪到這個,明天輪到那個。大家和樂融融時,偏偏那個姜宗鐸開始生事。見到杜宛銘和我一處玩,就橫鼻子豎眼地斥責他。我既然罩著杜宛銘,當然不能讓他被姜宗鐸欺負,每次都幫他擋著。

  杜宛銘天天幫我寫功課,我自然不會虧待他。我帶他玩蛐蛐,抓蟈蟈,放風箏。猜子兒玩骰子去郊野的農田裡偷麥子都有他的份兒,還送過他裝蛐蛐的葫蘆,裝蟈蟈的籠子,老頭子的門生送我的從江南帶過來最新式的風箏。一起玩了后,覺得杜宛銘其實不錯,挺仗義又和順。有一回我帶他去京郊的廢宅里抓蛐蛐,連累他險些掉進口深井裡,他脖子上的一塊玉脫了繩子掉進井中咕咚一聲沒影了。我偷了我娘的一塊寶貝玉賠給他。我娘得知玉被我拿了后倒沒什麼,我爹大怒,請了一根大棍子抽了我一頓,抽得我五六天都一瘸一拐的。

  我們一道在學塾里呆了五年。五年後我從學塾中出來,正是春風得意好冶遊的時光。與學塾中結識的三五同道催馬踏遍京城路,喝酒尋樂看看花娘。與杜宛銘卻走得有些遠了。他是身負厚望之人,在家關門讀書,十六歲時被皇上御筆欽點,中了狀元。賜四品官職,入翰林。我和舊同窗們同去賀他,他穿著翰林院的官服,態度還是謙謹又和順。

  我爹被這件事情刺激得很深,看見我這張臉就長吁短嘆。幸虧我娘想得開:「兒子考不考得上科舉有什麼關係,他想做官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他還年少,進官場只會徒然吃虧,索性讓他自在幾年。先把終身大事定下來,等成了親,人自然穩重了,再做官不遲。」

  老頭子被我娘這一席話勸得想開了。哪知道天不遂人願。他兒子我功名無能,還是個永世孤鸞的命。訂的親訂一次散一次,看上的人看上一個跑一個。我在萬花叢中穿梭了數年,愣是半點花粉都沒沾到。

  我這個永世孤鸞的名聲傳遍京城,成了一樁笑話。連皇上見了我,提起我的姻緣事,都忍不住要笑。我十分惆悵。傷情一次兩次時,那些狐朋狗黨們還陪我喝酒消消愁,寬慰寬慰我。次數多了后,我找他們喝解愁酒,他們寬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先就笑了。我就寂寞地獨自去消愁,某天在小酒樓喝傷情酒,碰見了下朝的杜宛銘。他不怎麼說寬慰的話,卻肯聽我倒苦水,陪我喝酒。沒想到這幾年不怎麼走動,他還是把我當個朋友。於是我再傷情時,惆悵的狠了,就拉他出來喝兩杯。他倒是沒一次取笑過我。

  就在皇帝的妹妹讓我做便宜爹爹未遂,挺著大肚子和她的小侍郎終成眷屬的時候,朝中出了件大事。杜宛銘的御史爹牽扯進一件皇上登基前的舊案,竟被查出他與謀逆的皇子舊黨有牽連。於是一家人被訂做謀逆罪,滿門抄斬。

  也就是那一天,姜宗鐸破天荒來我家拜望我。他倒痛快,開門見山道:「看在你和杜宛銘數年的交情份上,你該救他一救。」我道:「此事不用你提點,不瞞你說,已經救了。」

  皇帝搶了我沒過門的老婆,他妹妹又差點給我戴頂綠帽子,讓我做便宜爹爹。情理上虧欠我兩回。皇帝也曾說過,杜御史的罪其實只是個罪名而已,但是關係皇位,不能不辦,有意無意地感嘆過杜宛銘可惜。於是我頂了個屍首從死囚牢里將杜宛銘換出來,只說是他暴斃了,皇帝沒說什麼。

  我將杜宛銘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小院中,時常去看看他,陪他下下棋。但其實詩書之類的我看得不多,不能和他談。下棋我也總贏不了他。他身體不好,又時常睡不著,我有時就陪他下棋下到天亮。小院的圍牆上爬滿了花藤,春天時木香花開得十分繁華,有時候下了一夜棋,清晨出房門,木香花在晨霧中香氣特別濃郁怡人。大夫說這香氣能讓杜宛銘胸悶好些。

  杜宛銘沒有痛哭流涕地感激我救他,他家人被砍光,他也丟了大半條魂,只曾淡淡地問過我我救他風險甚多不怕牽連么。

  我心說我會幹這種沒把握的事情么。自然早明白了皇帝不追究。而且大家相交一場,能幫的地方肯定要幫幫他。

  可能是做了好事一定有好報,安置下杜宛銘沒多久,我在街頭驀然回首間,看見了瑤湘。

  現在想起這個名字來我心中還有些酸楚。我對瑤湘一見傾心,真心實意,動了真情。我每天想盡辦法討她歡心,甚至向杜宛銘討教些情意綿綿的詩,風流纏綿的賦與她相應相和。她那時為了供養秀才,假意對我很好。我每天春風得意。

  但杜宛銘的身子卻一天差似一天。他在牢里受了刑,大夫說傷到了脾臟,能再過這些日子已經是不容易了。萬幸他臨到末了時也沒受多大的苦,疼暈了兩次睡過去,最後醒時還和我道了聲謝,謝我這些日的照顧。閉眼的時候挺安詳。

  他還留了一摞抄的詩給我,讓我能念給瑤湘聽。

  我把他埋在郊外的翠坡旁,專門吩咐找人看管墳頭。

  之後瑤湘終於還是和她的窮秀才好了,我又落了空。傷情買醉,府里還有兩本杜宛銘留下的詩本。苦詩慘句正對應了我當時的心情。我從舊年重陽傷情到來年端午。瑤湘在廟中一席話又將我砸得眼冒金星。

  然後我就走到街頭要了一碗餛飩麵,然後我飛升成了宋珧仙。

  衡文一言不發地聽我說。我握住他的衣袖:「天庭里怎麼會說成這樣的我不曉得,但事實就是如此。」

  衡文緩緩道:「其實你的說法與天庭的說法本無什麼區別。」我瞧了瞧左手的小指,心中冰涼一片。「衡文,你和我說句實話,我一直以為我能上天庭是湊巧,實際上是不是和我與天樞連著這根繩兒有關?」

  天樞,杜宛銘。既然天樞是杜宛銘,他還留著我賠給他的玉,我上天庭后大家是熟人,他為什麼一向端著一副冷然的態度,當做不認識我。

  衡文道:「那還不至於。你和天樞手上的線都變成了死結,但是你是凡人,只要你在凡間輪迴五世之後,與天樞沒有見面,這根仙契線自然會消斷。但——」衡文無奈看了我一眼,「你倒好命,可巧太上老君的仙丹掉下了界。可巧就被你吃了。你飛升成了仙。」

  成了仙,又如何。

  衡文嘆道:「可能這就是神仙也管不到的命罷。只要你成了仙,無論之後是不是仙,這根仙契之線據說除非你和天樞有其一飛灰湮滅,否則再解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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