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高慶看見今夏等人的那瞬,她腦中已經把高慶會怎麼向陸繹稟報此事,而她該怎樣向陸繹解釋都思量了一遍,自我感覺應是天衣無縫,臉上便一派輕鬆笑意。
大概嫌他們是沒官階的小吏,高慶也沒打算進來與他們寒暄,只打量了幾眼謝霄,便不動聲色與旁人邊說邊談地行到另一邊的雅間里。
楊岳皺了皺眉頭,正欲說話,今夏已先行安慰他道:「沒事,陸大人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回稟,保管他挑不出錯處。」
謝霄對錦衣衛並無好感,朝外翻了個白眼,催著店小二趕緊把菜上桌。
七分閣的幾道名菜確實名不虛傳,其中那道楊岳提過的春筍蒸肉吃得今夏贊口不絕,又想著回京之後再沒這口福,邊吃著邊惆悵著。
楊岳一改平日對菜品的興緻,低頭悶吃悶喝,連話也不多。
謝霄看著直搖頭,繞過桌子,重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作這等愁苦姿態。」
「哥哥,你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今夏頗不滿地皺眉,「什麼叫一個女人而已!女人怎麼了?怎麼就不值得你們男人一往情深相思愁苦。你好好想想,沒你娘,你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投胎去?沒上官姐姐,你能在外頭自由自在晃蕩三年么?沒我,……呃,這個……你這一大桌菜找誰吃去?」
謝霄無話,盯她瞧了片刻才道:「丫頭,你喝大了吧?」
今夏打了個酒嗝,清醒地堅決否認:「怎麼可能,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喝著淡,後勁可厲害。」
「沒事……上官姐姐怎得還不不來?」今夏起身往窗外看,潺潺河水上,香船畫舫來來往往。其中一艘畫舫停靠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穿著沉香紵絲行衣的男子摟著一女子半隱在層層紗幔內,看不見男子面容。女子面目隱約可見,緊閉著眼靠在男子肩膊,面上似有幾分哀怨和苦楚。兩人靜靜依偎著,動也不動,只隨著船身輕輕晃動。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今夏轉頭望了眼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的楊岳,默默嘆了口氣,復轉過頭來。
出於捕快本能,她看出那男子摟著女子的胳膊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受了傷,正待探身眯眼細看,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楊岳一頭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纖眉似的月牙斜掛在天際,謝霄認命地背著楊岳走在石板路上,心想下回再不能給這位爺喝酒了。今夏拎著兩小包果脯晃晃蕩盪地跟在後頭,頭兒明日就要治腿傷,估摸接下來一段日子湯藥是少不了,正好打包果脯給他潤潤嘴。
心中總有一絲牽挂,似乎今日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她顰眉費勁地想了想,可是腦袋暈乎乎的,怎麼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她就這麼一路回了官驛,安置好楊岳,與謝霄作別,自己洗漱一番便上床睡去。
入睡前她還迷迷瞪瞪地想著:「這酒不錯,可以背著娘悄悄給爹備兩罈子……」
這覺睡得並不穩,夜半,隔著窗紗,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著春寒直透進來,她翻了個身,驟然清醒,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何事!
糟了!
騰地一下坐起身,披上外袍套上皂靴,隨便把頭髮挽了挽,連雨具來來不及拿,今夏就直往周顯已的小樓奔去。月黑風高,她熟練地翻牆撬鎖,連滾帶爬上了小樓,見陸繹並不在樓上,且並無任何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會不會他也忘了此事?
聽見外頭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天了,樹影憧憧,雨聲清冷,顯得這座小樓分外凄清。今夏倦倦打了個呵欠,摸出懷中的火石,把燈點了起來。
仔細回想了下陸繹交代的話:「……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
——於是她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撐開,風夾著雨絲鋪面而來,她縮縮脖子,避到一旁。
「……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
——她抬頭瞧了瞧橫樑,頗有些為難,總不能把自己吊上去吧。轉頭四處找了找,瞧見桌上有一盆蘭花,於是她用布條給花盆做了個活套,正兜在盆沿上,然後把花盆弔到橫樑上。
「……然後,你就在裡面候著。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可吹燈下樓。」
——雞?這附近有沒有人家養雞?若聽不見雞叫,自己還得呆在這樓上過年不成?今夏頗為發愁。
謝霄說這酒後勁大還真沒錯,隔夜酒尤其不好受,頭暈口渴,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水喝。
「喵嗚,喵嗚……」
「我正想著你呢。」今夏親熱地把肥貓一把抱起來,摟在身上取暖,「跟你打聽個事兒,附近有沒有雞啊?有么?有么?不會被你吃了吧?」
「喵嗚,喵嗚……」
雨打得梧桐葉嘩嘩直響,今夏隨意往窗外望了一眼,突然怔住——這個時辰,還點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從西北側的窗子望出去,可巧就有一家還點著燈。
可巧也是一棟小樓。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中出現在陸繹書桌上看見的那張地圖:翟蘭葉之前所住的地方正好就在此間的西北側!
難道說……
今夏丟下胖貓,從懷中掏出黃銅單鏡筒,舉到眼前,調好焦距——
鏡筒那頭,小樓窗子也開著,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倚在窗前,神情似有些不耐。
頓時,今夏覺得頭髮有點發麻。
隔著這麼老遠,今夏硬是看懂了陸繹的手勢,儘管她懊惱地要命。
出來得急,她壓根沒帶雨具,便順手摺了張美人蕉葉頂在頭上擋雨。剛走出兩步,就聽見阿虎在廊下喵喵直叫。
她回頭看它:「我身上沒吃的。」
阿虎接著叫喚,尾巴柔柔地擺動著,目光又是期盼又是委屈。
「好吧好吧,你跟我一塊兒來,」今夏心軟了一大半,折回去抱起它,「待會有好吃的,我就讓你嘗一口。」
往翟蘭葉家宅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今夏才走了莫約一半路,堪堪拐過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便看見一柄青竹油布傘迎面而來。
傘下的人,身量修長,眉目雋秀,正是陸繹。
今夏微微怔了下,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卑職來遲,請大人恕罪。」
四目對視,陸繹默然片刻,才道:「……聽說昨夜你在七分閣吃得頗為愜意,酒也喝不少?」
果然這高慶不是個省油的燈,預料到他會向陸繹回稟此事,好在該如何應對,今夏早就想到,當下立刻做出一副愁苦狀:「您也知道,頭兒當年對烏安幫幫主有恩。昨日我們打聽翟蘭葉的新住處,他家少幫主十分熱情,非得請我們去七分閣吃飯,說不然他爹一定怪他不懂事。酒菜他是一個勁兒地勸,不吃就是不給他面兒,我和大楊想著與他熟絡些,將來替大人您辦事也方便,只好豁出去了。您沒瞧見,大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酒量雖然比大楊好些,可現下頭還昏著呢。」
「如此說來,你們是為了我才勉為其難地去的?」陸繹頗有耐心地聽完她這通長篇大論,「我還得謝謝你們?」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今夏陪著笑道,「大人您看,卑職一片赤膽忠心,那二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到銀子兩字,陸繹轉身繼續前行:「不急,此事改日再議……你在小樓上,可得了線索?」
「卑職覺得,在周顯已上吊自盡之時,必定十分恨翟蘭葉。」
「哦?」
雨點打在油布傘上,陸繹手持著傘緩步而行。
「我也只是推測,」今夏還是頂著美人蕉葉在頭上擋雨,肥貓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肩頭,「若是一個男人真心愛著一個女人,怎麼忍心讓她看自己的死狀。他故意要讓她看見自己上吊自盡,這大概就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爭寵不得,故意吊死在廳堂差不多,嘔得老爺夫人非得請人作法事。」
這個比方著實有點彆扭,陸繹默了默,問道:「你覺得周顯已是因為翟蘭葉另有所愛才上吊自盡?」
「究竟什麼緣故倒很難說,但憑我這些年的辦案經驗,我認為他死時一定心存怨恨。」她微皺著眉頭,「讓心愛女人看自己吊了一夜,實在不厚道。」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陸繹側頭看見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今夏繼續侃侃而言:「此後,翟蘭葉就搬離了這處宅院,如此看來,她確實對此事心有餘悸……」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肥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到他懷裡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么?」
他沒理她,接著向前行去。
傘仍舊遮著她,而他自己的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行了一小段路,今夏忽又想起另一事:「大人,您先前為何要我留在小樓上,雞叫過三遍方可下樓?」就算陸繹想試試那夜翟蘭葉究竟看見了什麼,也不用讓自己呆整整一晚啊。
「哦……」陸繹偏頭想了下,「是這樣,上次你說周顯已是冤死的,我恐小樓上不幹凈,想你一身浩然正氣,多呆一會兒,鎮一鎮總是好的。」
「你……」今夏欲哭無淚,「大人你這是逗我玩呢?」
「在你眼中,我是這種人?」陸繹微微挑眉。
今夏被噎了一下,正色道:「當然不是,卑職完全能理解大人此舉是為了鍛煉我。」
「你這麼想,也行。」
陸繹施施然繼續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