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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月上中天,陸繹方才回來。

  一進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點著燈,人挨著人,只聽得內中傳來「梅花、斧頭、銅錘……」

  「大……」倚在亭外瞧熱鬧的岑福最先發覺陸繹,卻見大公子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把下面兩個字咽回去。

  陸繹緩步行至亭旁,其餘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壓根就沒發現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掛著笑意,手法嫻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莊家架勢。今夏旁邊是淳于敏,手裡嚴嚴實實遮著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倒叫他有些驚訝,不知今夏用了什麼法子竟會把她也給拖下水。另外兩名姑娘,看著面生,穿著華麗,神態舉止略顯輕浮……

  發完牌后,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處排布,便知曉自己手中是什麼牌。

  「發了財,莫忘了欠我的銀兩。」有人在她耳邊輕輕道,弄得她耳朵直痒痒。

  「……嗯?」

  她一轉頭正對上陸繹含笑的雙目。

  其他人此時方才看見陸繹。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錯事一般,連忙把牌往桌上一擱,輕聲喚道:「大哥哥,你回來了。」

  憐憐和思思見狀,再看陸繹身姿氣度,忙繞開桌子,向他施禮道:「奴家參見陸大人。」

  「她們是?」陸繹看著今夏。

  「回稟大人,這兩位姐姐是胡總督派來服侍大人您的。」今夏盡心盡責地替他介紹道,「這位是憐憐姐姐,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哦。」

  岑福上前補充道:「胡總督還派人送了許多東西,大公子沒有發話,我等不敢擅動,現下都擱在那邊……大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待將陸繹引至稍遠處,確定亭中人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岑福才稟道:「阿銳方才說,讓大公子莫要受胡宗憲的東西,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要加害於您。我們想細問,他卻又不肯言語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開口。」

  陸繹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曉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讓店家給這兩位姑娘另外開兩間上房,離我們這小院越遠越好,那些東西也都搬到她們房中去。」

  「卑職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個……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們推牌九事出有因,是為了……」

  「我知曉。」他話未說完便被陸繹打斷,「你去吧。」

  「您別怪她們。」

  岑福說完這句,才領命走了。

  憐憐和愛愛見陸繹並未攆她們走,反倒因為小院中房間不夠,而另開上房給她們住,便順從地跟著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陸繹此時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終是沒敢違背陸繹的意思,低垂著頭默默回房去了。

  現下亭中獨獨剩下今夏和陸繹。她一臉的坦蕩蕩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開口,便呵了呵氣去撓他痒痒。

  「憐憐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還挺親熱。」他抓了她的手,不許她鬧,沒好氣道。

  今夏笑道:「兩位姐姐漂亮吧?你看著,是不是心裡也痒痒的?人家還向我打聽你的喜好,對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說,我家陸大人於女色上並不十分要緊,只是對財物看得比較重。」

  「……我對財物看得比較重?」陸繹挑眉。

  今夏謹慎地挪開一步,提醒他道:「我沒亂說,在揚州你明知我付不起,還逼著我付船的租金,還有,動不動就要剋扣我的俸銀。」

  陸繹欺身過來,輕柔道:「你這就叫賊喊抓賊。那夜在橋頭,是誰死乞白賴地非要朝我討二兩銀子,你不記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誰死乞白賴了,你們砸了我的攤子,我當時持理力爭,所以你才乖乖把銀子給我。」

  「我那是嫌你吵嘮,想趕緊打發了你。」想起當時橋頭的情形,陸繹也不禁笑了笑,手隨意取了塊牌九玩弄,接著問道,「你跟她們耗了這大半日,套出些什麼了?」

  六扇門的辦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曉一點,因三法司限制頗多,六扇門辦起案來也比錦衣衛和氣得多,能套出來的事兒絕對不會威逼恐嚇。像今夏方才那般與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讓對方放下戒心,想來應該套出了不少事兒來。

  「這事不急,稍候再說。」今夏想起阿銳,忙拉著他往阿銳房中去,口中嘀咕道,「這位爺今兒把鏡子給撞碎了,挺大一面鏡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這敗家子的腿打折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阿銳與岑壽住在同一間客房。

  此時地上的鏡子碎渣岑壽已經都打掃乾淨,眼下靠著椅子,一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合目眯瞪著。聽見陸繹的敲門聲,他猛地驚醒,差點跌下來,連忙過來開門:「大公子。」

  床上的阿銳倒是一直醒著,聽見陸繹來了,緩緩把頭轉過來,不待陸繹開口,便啞聲道:「讓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臉啊你!」岑壽忿然。

  陸繹淡淡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

  岑壽不敢違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銳,轉身出門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沒忘記替他們將門嚴嚴實實地關好。

  聽見外間並無腳步聲徘徊,阿銳才緩緩道:

  「他之所以沒有在揚州為難你,就是想放你到揚州來,讓你作胡宗憲的陪葬。」

  他所說的「他」,自然是嚴世蕃,陸繹心知肚明。

  「胡宗憲明明是嚴黨,他為何要他死?」

  「胡宗憲是趙文華的人,他一直對趙文華非常厭惡。」

  趙文華,字元質,號梅村,慈溪縣城驄馬橋南人,嘉靖八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國學時,嚴嵩為祭酒,他認嵩為義父,被委派為通政使。

  陸繹不清楚嚴世蕃為何厭惡趙文華,也許是因為趙文華膽敢越過嚴嵩,私自送百花酒給聖上;也許是因為趙文華對嚴世蕃之母百般獻殷勤;也許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對趙文華看不順眼。

  「他為何認為我站到胡宗憲一邊?」陸繹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他想給胡宗憲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這事,就死定了。」

  陸繹面沉如水。

  聖上看似一心修道,但當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諱的事情,一則是邊將結交朝臣,例如夏言,雖身居首輔之位,說斬就斬了;還有一則便是勾結外敵,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觸者滿門抄斬。

  嚴世蕃這一手確實夠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憲與倭寇往來的證據。陸繹深吸口氣,接著問道:「他身邊,可有與胡宗憲十分熟悉親近之人?或是與倭寇熟悉?」

  「確有一個人,但我也不知曉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銳頓了頓,「在揚州時,此人混跡倭寇之中,會說東洋人,為我們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滅后,我發覺此人出現在他的船上。」

  「那人樣貌你可還記得?」

  「若是見到應該能認出來。對了,袁姑娘也見過他,還審了他幾句。」

  今夏正拖了剛回來的岑福到一旁算賬,推牌九的本錢是岑福的,說好了輸了算他的,贏了就對半分。

  「你居然還贏了?」岑福把銅板一股腦倒進錢袋裡,除了本金,另外還賺了三個銅板。

  將三枚銅板仔細地收到錢袋,今夏對自己的財運也很是滿意:「老天保佑,財運亨通。」

  岑壽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銅板?!我算是知曉什麼叫『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今夏剛想回嘴,就聽見陸繹開門出來,沉聲喚道:「今夏,到我房中來。」

  「啊……哦……」

  陸繹接著命道:「岑福,備筆墨紙硯,再讓楊岳煮點醒酒湯送來。」

  「卑職明白。」

  岑壽在旁忙挺直身軀:「大公子,那我呢?」

  陸繹看了他一眼:「你啊……沒你的事兒,睡覺去吧。」

  岑壽頓時蔫下來,無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兩個姑娘推牌九也就罷了,你是怎麼拖著淳于妹妹也和你們一塊兒?」陸繹進了房,脫了外袍,徑直拋給今夏。

  「我問她會不會推牌九,她說在家時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頭蓋住,扯下來不滿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點,別老在我面前脫衣裳?」

  陸繹披上寬鬆的家常衣袍,舒展了□體,下一刻,他伸臂將今夏攬入懷中,頭往她肩上一靠,溫熱氣息就在她耳邊:「換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換一遭,那咱們倆就算扯平了。」

  今夏臉一紅,推開他怒道:「想得美!」

  陸繹笑道:「好好好,這事以後再咱們細談,先說說你今晚從那兩位姑娘身上套出什麼了?」

  這事還需要細談!今夏覺得自己臉皮實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肅,正色道:「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她們倆肯定是胡宗憲的女人。她們倆對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曉甚多,只可惜大多數都是女人間爭風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這裡來了,對你可謂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陸繹的神情。

  陸繹神色波瀾不驚,道:「接著往下說。」

  「家宅中能養這麼多女人,再加上她們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胡總督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的人物,乾淨不了。對了,你爹惦記的徐渭徐文長,我也問了兩句,他可真是胡宗憲眼前的紅人呀,連那些女人都羨慕他在胡宗憲心目中的地位。」

  「怎麼說?」陸繹倒了杯茶,推給她。

  今夏笑道:「這其中還有個故事呢,說是有一日胡宗憲召集了手下將領在議事廳討論軍務,旁人絕不能入內。誰想這位徐文長連門都不敲就闖進去了,滴溜溜轉悠了一圈,什麼都沒說又走了。這若是換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個半死,胡宗憲居然沒和他計較,壓根就不提這事兒。她們這些女人那叫又羨慕又妒恨,後來有一位最得寵的也想去試試,結果被侍衛擋在院門口,連院子都進不去。」

  陸繹不以為然:「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不足為奇。」

  今夏聳聳肩:「至於外頭的事情,徐海、汪直什麼的,她們都不甚清楚。不過有件事我覺得算一條線索——她們提到去年中秋佳節,胡宗憲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時還曾向她們提過年底帶她們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陸繹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這些年因為鬧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島,幾乎沒人敢冒險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說了這話,而且還是在年底,至少說明那時他對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詫異道,「為何汪直還未被抓,他就有這麼大的把握?」

  說到此處,正好岑福叩門進來,托盤中放著筆墨紙硯。

  「此事稍候再說……」陸繹起身,將紙鋪好,問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門,楊捕頭就應該教過你識別人面,畫出草圖吧?」

  「自然教過。」今夏頓了頓,又道,「只不過……我心裡記得清楚,只是畫的不太好,平日里畫得也少。」

  「不要緊,能畫出來就行。阿銳說你們曾經一塊兒抓過一個會說東洋人的漢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還記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皺眉想了想:「時日隔得有點久,我擔心記得不甚清楚。」

  「不要緊,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筆。」

  陸繹示意岑福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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