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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後,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們明日就隨白鹿回京,可現下頭兒來了,是不是可以暫緩回京呢?

  想著,她急忙去尋陸繹,叩了半晌房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更無人來開門。她試著推了推,才發現房門並未栓著,進門一看,陸繹壓根不在屋內。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把手放上去試了試,床鋪冰冷,顯然陸繹並非早起出門,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處了?

  今夏心中正自詫異,聽見身後有輕微聲響,轉頭望去,正是陸繹站在門口,神情間難掩疲憊,靜靜地望著她。

  「陸大人,你……」今夏上前細察他神情,「你怎麼了?昨夜去哪兒了?」

  陸繹原以為她已經知曉所有真相,眼下看見她神色如常,還這般關心自己,顯是還不知情,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了?」見他也不說話,今夏心底有點發慌,問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陸繹搖搖頭,澀然開口問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麼?」

  提起這事,今夏心中歡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問道:「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早就知曉她的秘密,陸繹心中痛楚,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曉的,現下我終於知曉生身父母是誰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還知曉我有好多好多親人……只是可惜,他們好多人都已經死了,我見不著他們。」

  說到此間,她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復打起精神來,笑道:「你怎麼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親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還是知曉了,陸繹艱澀地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笑道:「是么,這麼巧。」

  「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長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搖頭,「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輔有這層關係。還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醫家,常常義診舍葯,難怪沈夫人醫術那麼好。」

  「嗯……」

  「對了,嚴嵩居然是我仇家,當年沈夫人還曾經試過刺殺嚴世蕃,可惜功敗垂成,險些喪命,幸而丐叔及時搭救……」

  陸繹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應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你都不要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我來替你辦!」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發覺他的手冰冷之極,微微吃了一驚,「你要替我辦什麼事情?」

  「你絕對不要學沈夫人那樣!」陸繹深吸口氣,問道,「她有沒有叫你一定要報仇?」

  「沒有。」

  「那就好,嚴家的勢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絕對保密,絕不能再像這樣隨隨便便講給旁人聽。」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著他,理所當然道。

  陸繹怔了怔,然後道:「對,但這事連你爹娘都不能說,知曉么?」

  爹娘畢竟都是市井中人,說出此事,恐怕給他們平添煩惱,今夏想了想,點點頭。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陸繹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你記著,不管仇家是誰,你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的,今夏估摸著他是擔心自己魯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放心吧,嚴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齒,我也夠不著他呀。」

  陸繹這才稍稍鬆開他,目光卻仍未有半分稍離,似心中還有無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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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咸香可口的蘿蔔乾切碎了炒肉末,蝦皮上淋上些許香醋,煮好熱騰騰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黃噴香的香酥小魚兒,這些都是楊程萬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楊岳仔仔細細地備好了,請爹爹來用。

  認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想帶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沒意見,於是她又詢問楊程萬的意思。

  楊程萬倒是沒意見,道:「我替她在六扇門告個假就行。」

  「對了,」沈夫人與他商量道,「夏兒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機靈些,可留在六扇門整日里打打殺殺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現下也不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也該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楊程萬點頭,波瀾不驚道:「我想過了,她和岳兒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來,你若不嫌棄,擇個日子就替他們把事兒辦了吧。」

  此言一出,不僅楊岳呆楞住,連正幫忙端碗來的淳于敏也在門口駐住腳步。

  「爹,您……您什麼有這個主意?怎得也不問我一句?」楊岳急道。

  楊程萬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父母之命,你聽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曉今夏與陸大人……」

  「她和陸大人不成!」楊程萬打斷他,重重道。

  「只要陸大人願意娶她,這是好事呀,有什麼不成的?」楊岳就是不明白為何爹爹非得攔著此事。

  沈夫人此時也開了口:「楊大哥,夏兒和陸大人的事兒我也知曉。我是這麼想的,陸大人畢竟是陸炳的長子,他若娶了夏兒,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絕對不行!」

  楊程萬仍是斷然否決。

  此時今夏正好挽著陸繹來到門口,聽見裡面的話,忍不住出言問道:「究竟為何不行?!」

  聞聲,楊程萬轉頭看向今夏,又看見她的手和陸繹挽在一起,皺眉責備道:「夏兒,你過來!」

  今夏搖頭,往陸繹身旁挨了挨,道:「究竟為何不行?您總得讓我知道個緣故吧。」

  見說不動今夏,楊程萬轉向陸繹,沉聲問道:「陸大人,夏兒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訴你了?」

  陸繹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應該知曉,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不待陸繹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頭兒,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報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頭兒,我求您了,您就答應我們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話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可在心裡對自己說了好多次。」

  握著陸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陸繹低頭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胸中氣血一陣陣翻騰,心痛得不知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回報她。

  「頭兒……」今夏哀求地望著楊程萬。

  「楊大哥,」沈夫人幫著今夏道,「兩個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們便是了。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因為我娘攔著才不得不分開,將心比心,你該多為夏兒想想才是。」

  楊程萬長嘆口氣,站起身來,對她道:「好,你隨我來,我告訴你究竟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來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過去。

  今夏握緊陸繹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頭兒說什麼,我都不會改主意,你等我!」

  陸繹卻知道她這一去,兩人之間便是萬丈鴻溝,心中凄涼,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輕聲道:「你也記著我說的話。」

  今夏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追上楊程萬。

  陸繹立在原地,掌中所殘留她的餘溫,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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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程萬走進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進來之後,示意今夏將門關好。

  「頭兒,您說吧,究竟是何緣故?」今夏問道。

  沈夫人也望著楊程萬,等待著他說出真正緣由來。

  「你知曉,真正將夏言置於死地的是仇鸞的那封摺子。」楊程萬望著今夏,「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仇鸞寫的那封摺子?」

  今夏沒多想就道:「自然是嚴嵩。」

  楊程萬點頭道:「嚴嵩算一個,但當時他並沒有出面;親自到牢中提出仇鸞,指示他寫下這份摺子的人是陸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驚,追問道:「陸炳與夏言雖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為何要害夏言?」

  「因為此前夏言曾經收到一封彈劾陸炳的摺子,證據確鑿,他原本預備上奏聖上,嚴懲陸炳。但陸炳上門苦苦哀求,最終夏言還是放過了他。」

  沈夫人聽得愈發不解:「既然夏言放過了他,他更應該感激才對,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陸炳是何等樣人,他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此事之後,他對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豈能不知。」楊程萬緩緩道來。

  「所以、所以……陸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楊程萬望著她,頗心疼道:「對!正因為陸繹是陸炳之子,所以我才會阻攔你和他在一起。一則,以陸炳對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夏言的孫女,雖不至於殺你,但也絕對不會讓你進門;二則,陸繹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還有林家七十餘口,都是你的親人,你怎能戀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說嫁給他!」

  今夏原本靠著多寶閣站著,聽罷他的話,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寒氣透骨噬心,讓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靜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楊程萬:「此事,你昨日為何不說?」

  楊程萬不作聲。

  「你是不是因為陸炳對你照顧有加,所以還想瞞住此事,若非這孩子執意要和陸繹在一起,你就將此事瞞過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著楊程萬,微微發抖,「你照顧讓我今夏這麼多年,我感激你,無法為姐姐報仇,我一點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瞞我!」

  楊程萬說不出話來。

  想起自己還曾救過陸繹,沈夫人更是將自己恨得無以復加:「真沒想到,我竟然還救了陸炳的兒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陸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還救了他兒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艱澀,滿目痛楚。

  過了片刻,沈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口中喃喃道:「好在還來得及,他還在這裡,我配一劑葯就能殺了他,就能殺了他……」說著她就朝外走。

  聞言,今夏大驚,連起身來不及,從地上連爬帶滾地撲過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開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著她,埋著頭,手不肯鬆開一絲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開我!你知不知曉什麼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該與你最親近的人,他們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連仇都不報,枉為人子!」

  每一句話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嘗不知,何嘗不懂,早已滿面都是淚水,手卻始終不鬆開。楊程萬在旁看著,攔也不能攔,擋也不能擋,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昨夜裡白白和你說了那麼多事,在你心裡,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你自己報不了仇,但你不能攔著我!你可以不當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憤之下,打了今夏好幾下。

  今夏無言以對,哭得哽咽難抬,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傷害陸繹。她稍稍鬆開沈夫人,膝行退開些許,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頭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磚被她磕得咚咚直響。

  「你……」

  沈夫人立在當地,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竟說不出話來。

  丐叔原就在外頭,聽見裡頭動靜不對,推開門一看,驚道:「這是怎麼了?這孩子怎麼把頭都磕紅了?」

  沈夫人低頭看著今夏,眼中也滿是淚水。

  知曉最不應該攔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沒有立場攔她,今夏沒臉開口勸阻,只管咚咚咚地磕頭。

  「到底是怎麼了?」見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當年是陸炳指使仇鸞寫的摺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說說,難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餘口人,還抵不上她一個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發抖,「早知曉,當初我就不該救他,也算對得起爹娘。」

  「陸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拚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

  「從今往後,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言,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麼辦?別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著實看不下去,勸道。

  原本在內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言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的交代。」

  「交代?什麼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質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儘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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