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5章
第35章
陸明遠覺得江修齊小題大做,不耐煩道:「不就是發個燒么?」
江修齊摸了一下他的臉,感慨道:「燒得不輕。」
陸明遠往被子里縮了縮,用手背擋住自己的額頭。他的鼻腔堵了,頭暈目眩,說話時帶著鼻音,顯得有些可憐。
而他自己渾然未覺:「地下室里的那些畫,你能拿多少拿多少。」
江修齊對他無可奈何,嘆氣道:「雖然我總和你說,你要把握機會,爭取出頭。可是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就是你對自己的作品有感情……」
陸明遠翻身側躺,悶聲乾咳。
他說:「我想要錢。」
吐字不清,宛如夢囈。
江修齊覺得,他的表弟真是燒糊塗了。四個月前,陸明遠還對金錢名利棄如敝履,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端著一副架子,難以親近。
而今,他態度大變。
江修齊從藥箱里翻出葯,又拿了一杯溫水,督促陸明遠吃掉。他把雙手放在膝頭,言辭懇切道:「陸明遠,哥哥有幾句話,你必須聽仔細。你不算窮,是個體面人,你賣掉所有的心血,換成錢,存進銀行,你心裡就能好受嗎?」
話音未落,林浩也進屋了。
林浩幫腔道:「對,陸明遠,忠言逆耳,你別嫌我們啰嗦。」
他捋平了一塊沾水的毛巾,粗魯地扣在陸明遠的額頭上。
陸明遠的額頭涼了下來,可他依然油鹽不進:「那些畫能進拍賣行嗎?顧寧誠找我的時候,給了公司一筆錢,這筆錢我不要了,你們拿去做營銷吧。」
江修齊感到頭疼,直接問他:「你給個明話,你想掙幾位數?」
陸明遠反問道:「幾位數能買下宏升集團?」
他燒得渾渾噩噩,講話不經大腦。
林浩恨不得一棍子打醒他:「是國內那個宏升集團嗎?我靠!清醒點兒,兄弟,你這輩子都掙不到那麼多錢。」
陸明遠一陣默然,微微側過臉,埋進柔軟的枕頭。
江修齊忍不住護短:「林浩,你說什麼呢,沒看他還病著嗎?這都燒到39度了,再被你氣一氣,什麼時候能好。」
林浩茫然,無辜地搓手。
江修齊調整語氣,安撫他的表弟:「你別聽林浩的,他不懂這一行。你再努力點,不是沒希望,畢加索有幾幅畫,每一幅都拍賣到上億美元……都是在倫敦拍賣的。」
陸明遠生病時很乖。
他聽聞江修齊的寬慰,連續應了幾聲「嗯」,再沒有囂張跋扈的影子。
林浩不太懂為什麼蘇喬捨得放棄他。
「陸明遠,你胃口怎麼樣,」林浩飽含著同情心,「你想吃什麼?我早上去了一趟超市,買了兩大袋東西。」
重感冒帶來的食欲不振讓陸明遠失去了飢餓感。
可他思前想後,還是答了一句:「想喝雞湯,你能做嗎?」
林浩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他輕率地表態:「瞧你這問題,看不起人,雞湯還不容易么?」
燉好一鍋雞湯花了林浩一個小時。他覺得自己對陸明遠好的沒話說了,當他將瓷碗伸到床邊,陸明遠就爬了起來,向他道謝。
江修齊在一旁念叨:「你還想去北京嗎?你的朋友和人脈都在這裡,你回去了,就要一個人打拚。你想在蘇喬面前爭口氣,我理解,咱們冷靜下來,好好談一談,你還有別的辦法。」
陸明遠端著碗,應道:「你沒經歷過,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那天想殺人來著,坐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正常。」
他輕飄飄一句「想殺人」,讓江修齊的心情沉了又沉。
江修齊覺得陸明遠誤入歧途,指正道:「你還年輕,別把事情悶在心裡。你不能在暴怒的情況下做決定……」
「我沒有暴怒。我想好了,要把這棟房子賣了,」陸明遠打斷江修齊的話,捂著冷敷的毛巾,表現得異常平靜,「北京現在房價多少?」
他的一言一行都讓人揪心。
原因可能是,他從前和現在的反差太大。他終於也變成了現實的人。
江修齊寧願他維持一貫清高倨傲的作風。停頓幾秒后,江修齊才回答:「北京的房價不得了,和倫敦市區一樣,貴的嚇人。你買五環的房子,能省點錢。」
林浩察覺陸明遠在盤算未來,打定了主意要走,他整個人也無精打采。
陸明遠沒注意他,嘗了一口雞湯,又放下碗,躺回床上,自覺蓋好了被子。
林浩問道:「你怎麼不喝了?」
陸明遠沉吟片刻,實話實說:「不怎麼好喝,再喝要吐了。」
林浩嫌他難伺候,用英文罵了一句髒話。
江修齊看不過去,又護了一回短:「你罵誰呢,沒看他還病著,沒食慾。誰都別做飯了,我去訂外賣。」
然而當外賣送到家門口,陸明遠昏睡不醒。他裹著被子躺在床邊,深入睡眠,夢境起起落落,帶著他浮浮沉沉,蘇喬說過的話一度重現,他在夢裡細想,他真的遇到了騙子。
江修齊沒敢打擾陸明遠,怕吵醒他,陸明遠就睡不著了。
客廳靜謐,大件傢具少了幾個,都被陸明遠賣掉了。江修齊拉著林浩蹲在客廳——因為他們沒找到沙發。
江修齊刨根問底道:「林浩,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受了什麼打擊?」
「這你得問蘇喬,」林浩笑道,「我猜不準。」
他保留著蘇喬的手機號,不過從來沒有打過。而江修齊又是一個較真的人,他聽完林浩的話,覺得林浩言之有理,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道:「你把蘇喬的手機號給我,我問問她。不帶她這樣欺負人的。」
林浩連忙點頭:「對對對,你來和她講,你比我腦子靈光,能問出他們發生了什麼。」
江修齊一共打了兩次,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響了幾聲,竟然通了。
北京時間正值傍晚,霞光染紅了半片天空。
宏升集團的大廈內部,一台電梯抵達了一樓。蘇喬握著手機從中出來,瞧見一個英國號碼,她不由得站在角落裡,猶豫了很久,終於選擇接聽。
蘇喬心想,陸沉算是言行一致的人,他許諾幫助蘇喬,果然沒有食言。陸沉給了她幾位董事的私人資料——這種東西,只有她爺爺會去調查,並做備份。
到頭來,流入了蘇喬手裡。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坐牢,能爭一分是一分。在這個緊要關頭,陸明遠那邊的人還給她打電話,她竟不知要如何回應。
接通后,江修齊的聲音響起:「蘇小姐晚上好。」
蘇喬穿著高跟鞋,脊背倚上了牆壁:「江先生您好。」
江修齊直奔主題:「你在忙嗎?我打這一通電話,想和你說點情況……陸明遠挺不容易,你們兩個的事,我沒資格管也不應該管。陸明遠現在想去北京找你,他讓我把所有作品都賣了,這種事他以前做不出來。我真怕他沒了靈感,沒了積累,以後都吃不了這碗飯。」
這一番話信息量略大。
說到底,還是擔心陸明遠鑽牛角尖。
蘇喬的反應沒有平常快,陸明遠的舉動讓她意外。
她整理自己的頭髮,撫不平心頭焦躁,好一會兒沒出聲。江修齊以為她掛了,扭頭跟林浩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是人家不想管,你奈何不了她。」
蘇喬終於開口:「你在我面前費口舌,還不如勸勸陸明遠。」
「勸過了,」江修齊笑了笑說,「他很少聽我的話。」
林浩拔高音調,插.了一句:「陸明遠還在發高燒呢,39度,下不了床。」
蘇喬抿緊嘴唇,咬出一圈齒印。
她忽然覺得腿軟,或許是因為七厘米的高跟鞋穿著太累,她走到了近旁的軟椅邊,折著裙擺坐下。
蘇喬實在控制不了自己,沉悶地問道:「他吃藥了嗎?」——嗓音微顫。
江修齊從電話里聽不出她的心狠。
他們的說話聲音略大,卧室的正門驀地打開。陸明遠穿著拖鞋走出來,頭上還蓋著毛巾,他的臉色微紅,燒還沒退,眼中隱有淡淡水色,因他剛打過幾個噴嚏。
林浩連忙道:「你幹嘛出來,回去睡覺吧,太難受就去私人醫院。」
陸明遠蹲在他們身旁,問道:「你們在給誰打電話?」
林浩快人快語:「蘇喬啊,她還問你吃沒吃藥。什麼意思嘛這個人……」
蘇喬聽到了這句話,一時怔忪,沒注意身後有人叫她。
直到葉姝的右手扶上蘇喬的肩膀,蘇喬才翻轉手機,掛斷了這一通來電。
矜貴的香水味撲鼻而來,葉姝捏著項鏈的寶石墜,笑容親切道:「小喬,你四個月沒有人影,我還蠻擔心你的。」
蘇喬反感她的觸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她轉身,才發現葉姝並非一個人——顧寧誠陪伴在側,還被葉姝挽著手臂。他們是一對未婚夫妻,人盡皆知,在公司里沒必要避諱。
蘇喬的目光長久一頓。
葉姝誤解了蘇喬的凝視,她深知顧寧誠足夠優秀,在蘇喬求而不得的襯托之下,她那顆冷寂已久的心又跳動起來,燒出一把熾烈光火。
葉姝笑道:「我剛出電梯就看到你了。我媽今天跟你說了吧,蘇澈手術順利,上個禮拜剛出院,家裡辦了個晚宴,你是我們的妹妹,大家都知道,你不來,咱們說不過去。」
葉姝口中的「蘇澈」是蘇展的親弟弟。
蘇景山共有五個孫子孫女,每個孩子模樣都不錯,蘇澈更是佼佼者——只除了一點,他身體不好,剛出生就查出了哮喘和心臟病。
於是他的存在感遠不如蘇展。
上個月,蘇澈動了一場手術,牽扯了他父母的心。如今他平安出院,蘇家為表慶祝,宴請了親朋好友,據說還有大師開光祈福。
蘇喬暗嘆伯父家的表面功夫,點頭致意道:「伯母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回一趟老宅。我提前下班,就是為了早點走,路上不堵車。」
她一邊說話,一邊走向大門。
顧寧誠喊住了她,邀請道:「蘇小姐,你和我們坐一輛車吧,我們的司機就在門口。」
這一幕發生在一樓大廳內,幾位知情的員工駐足,停在一旁,看戲一般盯著他們。蘇喬和顧寧誠這兩個人,原本都被大傢伙兒看好,但是葉姝半路跳出來,和顧寧誠修成正果了。
旁人的矚目讓葉姝極不自在。
當然,她心裡頭更抵觸的,是顧寧誠對蘇喬的好意。
葉姝瞪了顧寧誠一眼。
顧寧誠穿著西裝,襯衫領口微敞,寬肩窄腰,人如衣架。葉姝沒心思鬧脾氣,挽緊了他的袖子,終歸親昵道:「聽老公的。小喬,你跟我們一路吧。」
蘇喬明明知道,如果她答應了,葉姝會心頭不爽。她還非要火上澆油:「好啊,我這就來。」
葉姝強作大方地引路,和蘇喬一同走向門外。
晚宴到八點才開始,他們來早了一個小時。不過在場的除了蘇家人,還有好幾位集團董事,家族交好的商業夥伴,甚至是顧寧誠的父母。
雖然這場晚宴是為了蘇澈而辦,但他畢竟剛出院。蘇澈臉色蒼白地坐在席間,旁觀周圍人有說有笑。
室內氣氛和煦溫暖,蘇澈漸漸放鬆心境。他扶穩了椅子,扭頭去和堂弟說話:「紹華,你看到大哥了嗎?」
葉紹華坐在蘇澈的左邊,吭哧吭哧地啃一個蘋果。聽見蘇澈的話,葉紹華放下了蘋果,環視一周,回應道:「我剛才還看到他了呢,和我姐他們在一起。」
蘇澈道:「你姐快結婚了吧。」
「對,」葉紹華道,「便宜了誠哥。」
蘇澈輕笑著搖一搖頭:「你的話不能這麼講。你情我願的事,沒有便不便宜的說法。」
葉紹華湊近他耳邊,神神秘秘道:「我回來還沒幾天,老跟我姐待在一塊兒。我覺得吧,誠哥蠻優秀的,我姐還是不滿意,老跟我抱怨他……」
蘇澈如哥哥一般,安慰道:「女孩子要嫁人了,心思就比平常敏感。葉姝打小兒跟你親,她和你說完,你多開導開導她。」
葉紹華點了一下頭,暗想哥哥就是哥哥,比他成熟,也比他會說話。
大伯父家的兩個兒子,無論蘇展還是蘇澈,都算得上出類拔萃。還有小叔叔家的堂妹蘇喬,雖然總是賊精賊精的,敗人好感,可她在公司也有一套,總之都比葉紹華優秀。
葉紹華略一思索,跟堂哥吐苦水:「哥,我前兩天和大伯父說,想進公司工作,他沒同意。大伯父最疼你,你幫我講講話,行嗎?」
蘇澈沒有直接回答。
倒不是他不想答應,而是因為——蘇喬走過來了。
她端著一個酒杯,腳步很快,裙擺無風而動。悉心打理的紅色指甲磕在玻璃杯上,有一種冶艷的美,而蘇澈缺乏審美的心情,他嗤笑道:「蘇喬過來幹什麼?」
「我好久沒見到她了,」葉紹華比蘇澈和藹一些,「正好,我跟她說會兒話。」
蘇澈身邊沒多少人,除了葉紹華以外,還有一個從外地請來的大師。那位大師年過六旬,頭髮花白,慈眉善目,穿著打扮與常人相同,他站在蘇澈的左側,始終保持著靜默。
蘇澈的母親信佛,他卻不信。
事實上,那些所謂的大師,在他眼裡,無異於談吐得體的偽君子。
在蘇喬靠近后,大師就忽然說:「今日有緣,時間寬裕,我給你們看看手相吧。」言罷,沒等蘇澈同意,他微微俯身,也不用戴老花鏡,審視起蘇澈的手掌。
蘇喬笑了一聲:「我來的這麼巧啊,碰上高人,現場算命。」
葉紹華拉開一把椅子,起了幾分興味道:「今天才請到的大師呢,我聽說啊,是大伯母找了董事會的人,從香港那一帶拉來的高人。」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酒。
酒水甘冽,氣味醇香,蘇澈卻不能喝。
他從小身體不好,忌口忌慣了,倒也不羨慕。只是蘇喬嘗了一口,當著他的面說:「這酒味道不錯,伯父真大方啊。」
她說完這一番話,一眨不眨地盯著蘇澈,明眸晶耀生光,讓人分辨不出意圖。
蘇澈笑道:「今天來了不少客人呢,有你的朋友,你不去那邊交際,來這裡做什麼?」
他沒留意身旁那位大師。蘇喬尚未應話,大師便開了口:「你生就不易,非一般人。能忍則事事稱心,善嗔則時時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