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見
好像就是突然之間,全程升溫,一天比一天暖。不過尚且沒到熱的程度,離夏天仍有距離。
虞星表明態度以後,盛亦卻沒有消失,她反而時常能見到他。教學樓下、餐廳里、回公寓的路上,以及她家樓前。
他在等她。
頻繁地出現在她視野之中,那雙眼彷彿有很多想說的話。
虞星的腳步為此遲疑過,很快適應,就像是路邊的花草樹木,看見便看見,不近前,腳下輕輕繞開。
如若要說故意,確實是在故意忽視他。
她不看他的眼睛,不敢,或者不願意,每回視線接觸一瞬,都看似鎮定地匆匆避開。
月考成績下來。
這次,虞星獨自一人高居榜首。
考之前老師發話,這回難度和以往不是一個等級,讓大家做好準備。
分數一出,第二名比她少了十五分,遠遠沒有競爭的可能。
又是在辦公室碰面,要承認技不如人不容易,樊湘湘一臉豬肝色,難看至極。
「十五分。」四下無人的時候,虞星淡淡對整理練習冊的樊湘湘說,「這回你該不會又沒準備好?」
樊湘湘一噎,臉色幾變。
虞星口吻隨意:「實在準備不好那就別準備了,我看你也就只有這個水準。」
比起平時,話里的火藥味重了許多,明著夾槍帶棒,不像她以往的風格。
樊湘湘被擠兌得說不出話。
題目變難,偏偏虞星考得越發好。先前幾位老師還在聊,說虞星抗壓力強,求穩的時候,成績可以長時間保持在穩定的優秀水平,求突破,也能有十分亮眼的進步。
這一巴掌打得重。
樊湘湘臉上火辣辣地疼。
這次卻連叫囂的底氣都沒了,說什麼都像在狡辯。虞星更將輕蔑發揮道極點,諷刺完,不想和她多言,說話間就要走。
樊湘湘沖昏頭,口不擇言:「……你抱不上盛家的大腿,被盛亦甩了,只能把火氣撒到我身上,算什麼本事!」
快到門邊的人停下,回頭看。虞星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厲。
樊湘湘一怔,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凝滯般的幾秒,虞星到底還是沒做什麼,快步走出去。
……
出了辦公室,回教室上最後一節課,突然心亂如麻,無法鎮定下來。
樊湘湘的話不停在耳邊來回播放,虞星太陽穴發緊,有點恨恨地想,看來自己真的太過好說話,遲早有天得讓樊湘湘吃痛一回,不讓她總是學不會閉嘴。
潦草上完一節課,還好老師只是講解試卷,以虞星的得分,聽不聽都沒關係。收拾好東西回公寓,童又靖不大在學校住,這種時候她總是獨自一人。
朝公寓走,人潮漸漸稀疏,不止童又靖,學校公寓的空置率一直很高,像她一樣每天都回的更是少之又少。
走到半路忽然覺得疲倦。
虞星乾脆在小徑旁的花壇邊坐下。
路燈光暈一圈圈向外擴散,落到地面,在空氣里飄渺地化開。
黑夜之下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薄黃。
蟲鳴聲窸窣,聒噪的聲音讓夜晚顯得更加寂靜。
虞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什麼都想,又好似什麼都沒想。腦袋裡亂成一團,待去探究,卻發現空空落落,一片虛無。
沒有著落的思緒最後還是找到落腳的港灣,她想起盛亦。
或者說,一直都在想。
做題筆尖停下的剎那、課堂上老師講課盛亦停頓的瞬間……無數他出現與不出現的時候,都見縫插針填滿了她生活所有的空隙,如魔障一般。
他能緩過來的吧。
應該能。
不……絕對,絕對可以。
她沒什麼了不得的,長得好看的人有那麼多,成績好的人,有趣的人,各種各樣,多得是人。
他只是有點喜歡她。
她們彼此之間的喜歡,不過那麼一點。
一點點。
她這樣說服自己。
在花壇邊坐了不知多久,虞星站起來,繼續朝公寓走。
越走越近,距離慢慢縮短,熟悉的公寓樓映入眼帘——突然多出一個人。
她停下,站著沒動。
面前的盛亦也是。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等了多久。
她有點意外,又不怎麼意外。
垂眸,虞星往旁邊走。
盛亦擋過來,她沒能繞開。
她沉下聲:「讓一讓。」
「我們聊一聊。」
「要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
「那都是你在說,我還沒說。」
她稍作停頓,再度提步:「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休息。」
錯身而過的瞬間,盛亦捉住她的手腕。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他說。
她的手腕被捏得很緊。
盛亦語氣如夜色一般蒼涼,艱難地剖白著。
「你說你是被拋下的,我何嘗不是?我母親走了,沒幾年父親也追隨她離開,他們為了愛情生下我,拋棄我,從頭到尾我只是他們偉大愛情故事的附贈。」
「你恐懼,我同樣不比你少。」
「好不容易因為你,我覺得感情這件事對我來說或許有可能,我想要嘗試,也在努力嘗試。結果你卻因為恐懼,害怕,直接選擇放棄。」
「公平嗎?這樣對我公平嗎?」他問。
他知道,他都知道。
虞星一直覺得,她的出生是個錯誤。
母親為了愛情,讓她作為一個「父不詳」的孩子來到世上,為此甚至失去生命。
她的到來,讓虞家分崩離析,虞家兩老厭惡她這個外孫女,至死不肯見兩個女兒。而她小姨為了撫養她,放棄了原本正常的人生。
假如沒有出生,虞家還是那個虞家,虞宛純和虞宛貞兩姐妹,或許會像其他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家庭,平凡但幸福地過一輩子。
在這樣一遍遍地自我折磨中,不停加深對自我的厭惡和憎恨。
是累贅,是附贈品,是別人愛情額外的產物。
——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虞星肯定不止一次這樣想,而盛亦又如何不是呢?
盛國懷和范念秋相愛至深,他被生下后,母親范念秋抑鬱離世,父親對母親的愛轉化為對他的恨,開始折磨他,讓他度過了無比痛苦的那幾年。
直到他被爺爺接走,盛國懷的恨——那份本質是因對范念秋的深愛而生的恨,一瞬成空,再沒著落。從此沒有可以依仗著活下去的東西,於是盛國懷便追隨亡妻而去。
暴戾、偏執、狂躁……他曾經產生的所有心理問題和無法控制的情緒,都是身體里的那股衝動,在質問自己為何存在。
他何嘗不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虞星怕,盛亦也怕。
可是現在,就連她也要拋下他。
盛亦將她的手腕捏得很重,虞星沒有吭一聲。他的力道鬆了再緊,緊了又松,他不肯放手,掌心那股溫熱和柔軟,是他最後可以汲取能量的所在。
「虞星,公平一點。」他說,嗓子壓抑直喑啞,「對我公平一點。」
沒有回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空開始下起雨,綿綿如針的細雨,將空氣中的熱度壓下來。若是溫度再高一點,再熱些,地面就會變成濕沼沼的蒸籠。
「下雨了。」許久,虞星輕輕掙開他的手,「你該回去了。」
她踩在剛落地的雨絲上,將它們踩進灰里,一步步走向公寓樓。
……
其後一連數日,沒有再見盛亦。
休息天回家,樓前沒有他的車。上課的日子,餐廳里不見他,涼亭和公寓樓前也沒有他的身影。
本來該鬆口氣的,虞星卻高興不起來,只能將自己放逐至數不盡的作業與習題中,不給自己片刻安閑。
傍晚放學,童又靖沒來,先等來蔣之衍。
虞星被他氣勢洶洶堵在班門口,進退不得。
「跟我走。」
「去哪?」
「去找盛亦。」
虞星下意識要拒絕:「我……」
「由不得你說不。」蔣之衍眼神不善,「你今天去也好不去也好,都得跟我走!」
「蔣學長……」
「盛亦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他打斷她,強忍著火氣。
虞星臉上恍惚一剎,而後垂眸:「生病了去找醫生,他家裡肯定有人照顧他。」
「你還真是沒心沒肝!盛亦遇上你,算他倒了八輩子霉。」
蔣之衍站在兄弟的陣營,實在說不出什麼好話。這段時間她把盛亦折騰成什麼樣?他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不免對她有氣。
當下,不由分說,拽起她的胳膊拉著她就走。
虞星試著掙了掙,他拽得緊,吃痛皺眉。
「我不是盛亦,不用對我來這套。」蔣之衍瞥見,冷嗤,「你老老實實別惹我發火,現在可沒人能幫你。盛亦在家等死,童又靖也不在,我勸你識相點。」
言畢再度提步。
蔣之衍走得急,虞星被他隔著衣料拽著胳膊,小跑才能跟上。
到停車場,上了車,蔣之衍瞥她一眼,冷聲冷氣:「繫上安全帶。」
虞星無奈照做,剛系好,他立刻踩下油門,差點沒坐穩。
車開出臨天,虞星小聲問:「盛亦……生的什麼病?」
蔣之衍諷道:「你還知道關心他?」
「……」她不語。
蔣之衍冷哼一聲,又是氣又是無奈。
「本來只是發燒,吃點葯就能好。他飯也不吃,悶頭就是睡,拖拖拉拉幾天都沒好。——就照他這樣,不吃不喝打不起精神,沒病也要憋出病!」
虞星心裡不是滋味:「他為什麼不吃飯?」
「你說呢?」蔣之衍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話,「我還想問呢,要不你告訴我?」
生受下他的諷刺,半晌,她輕聲道:「……再怎麼樣也該吃飯吃藥,身體重要。」
「這話你自己去跟他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反正勸不動,我們沒這個本事。」蔣之衍咬牙道,「你來!」
車開了幾十分鐘,開上山,駛進一座莊園樣式的別墅里。
盛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