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節:星空
今晚的夜空很美,星河浩瀚,群星閃耀,瑰麗壯美,夜幕下的這一片大地卻截然相反。
阿里卡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有些地方的強大法術火焰經過幾天的燃燒之後仍然未曾完全熄滅,依舊殘留著片片火光,余煙裊裊。而在隔里則是堅硬的冰河,堅冰只在邊緣處融水潺潺,未曾完全融化,透過冰面看下去,則看見到冰河中困住的一具具屍體,男女老少都有,已經徹底斷絕了生機。
黑黢黢的深溝縱橫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條溝里都埋藏著許多屍體,沒有冰河的冷藏,這些屍體在大草原的高溫下經過幾日的發酵都已經開始腐化,發出陣陣惡臭,使得這座在幾日前還是一片熱鬧景象的城市變成了一座死城。
在黑暗中,一個個巨大的身軀趴伏在城市各處,野外也有不少,那是龍族的先頭部隊在入眠。其中,在阿里卡的東方某處角落中,有兩個小得多的身影。
這兩個身影一男一女,盡皆坐在地上,正是諾曼和阿翠彌希婭,他們也是阿里卡方圓幾百里範圍內唯一存活的人形智慧生物了。
龍族可沒那麼好的閒情逸緻去幫助這些人類收拾屍體,所以在他們的周圍都是在之前的那次屠城中身亡的死屍,散發出陣陣惡臭,環境實在不咋樣。不過從整個阿里卡看來,除了離城遙遠的那些地區,這裡還算是最乾淨的地方了。
諾曼坐在地上,聞著周圍的惡臭屍氣,沉默不語,半晌之後向身邊的阿翠彌希婭看了過去。
這個魔族後裔正在把玩著她的那把真理之牙。
巨大的劍身擺在地上平放著,她一手握著劍柄,另一隻手在劍身上一點點摸索著,臉上雖然還是面無表情,眼中卻偶爾閃過好奇之色。
她這幾日都是這樣把玩她的這個全新的、也是唯一的玩具的。
諾曼在這一刻突然很是羨慕阿翠彌希婭。
她雖然擁有人類的外表,但是她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人類來看待——按照聖殿騎士團的說法,她從小的經歷和歷史原因讓她具有反社會人格——所以屠城的慘狀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甚至樂於見到這一幕的發生,而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但是諾曼不同,他這幾日的情緒前所未有的翻滾攪動,無法平靜,屠城時的情景即使已經過去了幾日他依然還是歷歷在目。
他清楚地記得,在他踏出都教堂廣場時所遇到的第一隊人。那是一群手無寸鐵的民眾,以老人和小孩為主,因為身體不夠強壯的原因,他們就連逃命都沒別人逃的快,只能落在最後面,在諾曼面前,他們更加沒有半點反抗之力。超高溫的火焰席捲而過,瞬間將他們淹沒,那超常的火焰甚至讓他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把他們的身軀給燒融了。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轉彎后的第一條街道上,冰河從他身體處向前急速蔓延,所過之處將所有人凍結在了裡面,超低溫使得這些普通人瞬間成了一坨冰,身體各項機能立刻滅絕,瞳孔馬上放大。
還有那些被前面的人群堵住了去路走脫不了的,用眼神和語言哀求這個看起來和他們屬於同一種族的人饒他們一命,但是他們的思維也就停留在那一刻了,因為下一刻,尖銳的骨牙已經從地下鑽了出來,無比精準地從他們身下直插他們的腦袋,讓他們瞬間死亡……
諾曼都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殺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在阿里卡所殺的人,比他過去所殺的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上成百上千倍,而這樣殘酷的殺戮盛宴,無疑對他的心靈造成了一些無法避免的影響。
「強大的精神力使得你的心理素質非常好,所以普通人會有的在第一次殺人後所產生的一系列負面情緒並沒有在你身上發生,但是你終究還是一個人,你的心理素質的強度還是存在著上限的,這次的屠城,就超過了你心理素質強度上限,對你的心理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
這是蘭斯洛特對他在屠城過後的異常情緒所做出的情緒,對此,聖殿騎士團還安排了專門的人來對他持續性地進行戰後心理疏導,不過可能是因為治療時間太短的原因,效果並不是太好,至少諾曼現在還是被各種煩躁低沉的負面情緒所糾纏,而直播間中水友們的反應,更是加重了他的病情。
「傻\逼還在直播?」
「都散了吧,在這種直播間呆久了,早晚成變態。」
「殺小孩,殺老人,欺軟怕硬,簡直不是個男人。」
「諾曼大傻\逼,諾曼大傻\逼,諾曼大傻\逼」
「諾曼老爺生前也是個體面人,大家上柱香、吐個口水再走吧。」
「這種直播間還不封?我一個大男人看了直播后都天天做噩夢,更別說那些未成年人了,這種直播間還留著根本就是危害社會!」
「滾滾滾滾滾滾滾滾」
……
直播間中的那些觀眾終究都是人類,在當日那樣的情景下,自然都是潛意識得站到了人類一邊。按照聖殿騎士團分析,他們希望看到的是諾曼力挽狂瀾,力敵或者智取龍族,保住阿里卡這些人類的性命,若是能因此再得到萬民敬仰,那就最好不過了,但是諾曼並沒有做到他們希望中的這個完美劇本,反而是選擇了一個從他們的價值觀來看最糟糕的決定,這也就難怪他們會這樣前所未有的大規模集體DISS了。
這也體現在了直播間的人氣狀況上:屠城過後,屠城的惡劣影響再加上之後的兩日沒什麼精彩內容,直播間的在線觀看人數直線下降,平均已經跌破了50萬,和屠城前相比,流失了一半的穩定觀眾。
這也讓諾曼的心情更加煩躁糟糕。
另外,龍族方面也傳來了不利消息。
諾曼頂著如此巨大的壓力,為的就是順利進行他們的計劃,儘早登上太尉一職,但是他如沈君竹所要求屠城之後,沈君竹卻沒有立刻應允他的太尉一職。
「太尉之職,事關重大,一向都需要經過層層決策,最終由聖上定奪。我只是區區一介御史大夫,並無權作此任命,因此此事還是等君上駕臨再說吧。」
諾曼也知如此,並沒強求,當時只是道:「理應如此,你我此番合作愉快,屆時還望沈姑娘在新帝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他和紀若兮、方相如是同一陣營的,阻礙他登上太尉一職,最大的障礙便是在於沈君竹,只要沈君竹這邊應允了,他這太尉之位基本上就十拿九穩了。現下他已向沈君竹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徹底和人類劃清了界線,眼下又正是龍族剛剛重返大陸的用人之際,人類大敵當前,正需萬眾一心,內耗能免則免,沈君竹當再沒有理由阻止他了吧?
但沈君竹卻是回道:「龍司徒之能力,確實不凡,且立下大功,只是一碼歸一碼,太尉之職事關重大,影響到我族存亡,我身為御史大夫,自當秉守職責,推薦最為適合的龍選。」
旁的沈君竹就沒有再多說了,接下來的兩日里,更是借口忙於各項事物,沒有再見諾曼一面,這讓聖殿騎士團的分析報告很難看。
根據聖殿騎士團的分析,他這次的屠城行動確實幫助他在對於太尉一職的角逐上邁進了一步,但是並無法一步登天,他想要勝任這太尉一職,估計還有的磨,這些龍族對於內鬥的嗜好超出了他們的預計。這從另外一方面也反應出了龍族對於和人類的這一仗很有信心,完全不怕內鬥會讓他們在對人類的戰鬥中失去優勢,所以沈君竹才有心思在這種時間點上還死抓著太尉一職不肯放手給對方。
自身、直播間、龍族,三方面的種種不利因素,使得諾曼這幾日的情緒越來越煩雜糟糕。種種情緒的醞釀發酵下,他也產生了自他精神力小成以來極其罕見的情緒。
他好累。
諾曼在翡冷翠的時候也曾感到過好累,不過那是在他精神力極度衰弱的情況下,現在他的精神力活力無限,精神飽滿,可他還是感到好累。
心累。
這種心累仔細探究起來,其實是聖殿騎士團加諸在他身上的。
聖殿騎士團確實幫了他不少,但同時聖殿騎士團也是套在他身上的一副枷鎖。他這一年來的所有行動,可以說全部都是按照聖殿騎士團所認為的最優解去做的,就算偶有衝突,他做出了自己的所謂決定,其實歸根結底也是順從聖殿騎士團的思路,以利益為導向出發的,包括這次屠城也是。這使得諾曼像一根越綳越緊的弦,平時不出事還好,一出事,很可能會出大問題,比如說這次。
諾曼抬頭望向那漫天星光,雙眼茫然。
他似乎想要從那漫天星光中尋求到能夠撫慰他心靈的答案,而就這麼看著看著,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了蘭斯洛特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有兩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覺得深沉和震撼,那便是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
這句話一出現之後就再也揮散不去,就那樣在他心中不斷盤旋,而他也只是這麼看著星空,長久地看著,彷彿化作了一座石雕。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星河漂移,星芒明暗,諾曼眼中的紛雜情緒則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歸束統一。最終,他的雙眼不再茫然,平靜了下來,如大海般靜謐,其海面下卻又似乎深藏著洶湧的力量。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一踢阿翠彌希婭的腳跟。
「走了。」
走?走去哪裡?
阿翠彌希婭沒有問,只是站起身來,順手把真理之牙拎起、隨後扛在肩上——巨大的劍身壓在她的肩上,和她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很是滑稽。
諾曼走過去攬住阿翠彌希婭的腰肢,輕聲念叨起來,沒一會兒就已經施法完畢。隨著他的施法完成,一道似有若無的黑煙生起,將他們兩人籠罩在了裡面,但是又不會顯得很突兀,和周圍黑暗的環境很好地融合成了一體,若是普通人靠近了仔細看都看不出來。
「你要去哪裡?」
聖殿騎士團確實是24小時監視的,諾曼這裡一有異狀,沒一會兒蘭斯洛特的聲音就傳來了,而諾曼回答他的只有一個字。
「走。」
蘭斯洛特又問:「走去哪裡?」
諾曼隨口給出一個不負責任的答案:「不知道。」
不知道?
在地球世界的那個熟悉大廳中,一下子嘈雜了起來。
「他腦子壞了,打算跑路?」
「我們辛辛苦苦做了這麼多的功夫全都白費了?」
「我的天啊,我已經半年沒有放假了,你不是告訴我全都白做了吧!」
「神經病啊!」
「這完全不符合經濟效益,誰教他的經濟行為學?我要宰了他!」
「阻止他!」
「我看都是直播間那些人鬧的,我早說要管控輿論了!」
……
那位熟悉的大漢坐在大廳最前方的那個球形熒幕前,雙手正要輸入彈幕,卻在即將觸及鍵盤前停住了。
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小半晌之後,突然向旁邊的人發問:「你覺得怎麼樣?」
他問得莫名其妙,在他旁邊站著的那個身著制服的女人卻像是和他心有靈犀一般,聽懂了他的話,答道:「各有利弊,但未嘗不可。」
那大漢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往後靠在椅子上,雙手環胸閉目養神了一陣后,突然開口道:「即刻做一份報告出來。」
他身旁那女子應道「是」,之後便立刻轉身離開了,只剩下那閉目養神的大漢睜開了雙眼,緩緩看向前面的球形熒幕,眼中神思複雜,似有萬千東西在其中交融,焦點也不知所蹤。
他雖然是在看著那球形熒幕,但是視線卻彷彿透過那塊熒幕,望向了不知道多久之後的、那越來越捉摸不定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