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四野喧囂的人聲,飄飄渺渺鑽入耳中,似近似遠,已聽不分明。


  唯有四目凝視,湛若秋水,默默無言。


  「嬸嬸,王叔他身體剛剛大好,你們還是去馬車上說話吧。」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語氣輕快地建議。


  破月一凜:「你的傷沒事吧?快上馬車。」


  「好。」慕容湛幾乎是立刻答道,話一出口,才察覺自己的渾渾噩噩。


  如同曾經與她的朝朝暮暮,總是恍恍惚惚,回首一看,才知那是平靜無聲的醉生夢死。


  帝京專程趕製的馬車,精緻寬敞得不可思議。


  車簾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慕容只與她對坐了半刻,便覺無法繼續,起身笑道:「先喝點茶。」提起水壺,卻發現手微微地抖,靜默片刻,才能平平穩穩。


  「大哥呢?」他背對著她。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實處。


  「太好了。」他端著茶轉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見她露在寬袖外的纖纖十指,晶瑩剔透。


  「為何去了這麼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滾燙入喉,心神微定。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驚無險。」她微笑道,「待入城之後,讓阿步同你詳說。」


  他點點頭。


  再次相對無言。


  破月盯著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還是先回城中吧。


  正欲起身告辭,忽聽他開口。


  聲如靜水,偏有清風拂過,漣漪輕顫。


  「你們……定情了嗎?」


  破月的手悄無聲息地抓緊袖子。


  「嗯。」


  又是靜默。


  他的眉目很平靜,也很柔和,沒有半點波瀾起伏,似朝陽澄湛,也似死水沉靜。


  「對不住。我一走這麼久,皇帝有沒有為難你?」破月柔聲問,心裡滿是愧疚。


  「沒有。」他幾乎立刻答道。


  「……那就好。」


  片刻后,馬車外傳來人聲。


  「殿下,馬上就到湖蘇城了。」


  「知道了。」慕容湛靜靜答道。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兒估計很憂心。小容,一會兒見。」


  「好。」


  她掀開車簾躍下,頃刻人已走遠。


  車簾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頭進來:「嬸嬸怎麼走了?」


  慕容湛正靜靜望著她半點沒動的那杯茶水,聞言緩緩抬頭。


  「充兒,我與她已和離。今後她不是你嬸嬸,無須再問。」


  頭頂是明晃晃的日光,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首,士兵們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門處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後來越走越快,臨近城門處,已是提氣躍起,左撲右閃頃刻已入了城。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見劉奪魁大大的笑容,他轉身就往城樓跑:「將軍、將軍,她回來了。」


  破月精神一振,三兩步竄上城樓,忽地心底閃過個念頭——原來她行得這麼快,只為早點見到他。


  城樓上一人負手靜立,聽到聲響急急回頭,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顯一松。她忽然很想撲進他懷裡,但不等她主動,他已快步搶過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城樓上,劉奪魁等人盡皆扭頭,悄無聲息地紛紛走遠了幾步。


  「敵軍將領抓到了?」破月沖他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


  「阿步,小容來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來了。」


  步千洐眸中浮現明亮的笑意。


  「傳令!」步千洐提起真氣,洪亮的聲音瞬間響徹城門內外,「開城門,迎接誠王殿下、二殿下!」


  落日金光點綴在滿地屍血上,殘忍、詭異而隆重。


  城門洞開,步千洐、劉奪魁以下,全城守軍、百姓,從城門,一直跪到視野不可及的長街盡頭。


  兩位王爺的親衛,皆是鮮衣怒馬,立於官道兩旁。正中兩匹高大駿馬,于軍隊簇擁下,緩緩朝城門處來。


  距離城門幾步遠時,慕容湛勒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獨自策馬行到城門下,目光緩緩環顧一周。


  「諸位將士請起!」慕容充揚聲道,「諸位擊退數倍於我的敵軍,獲此大捷,著實辛苦了。本王身為全軍統帥,必將上奏父皇,為此役中將士請功!」


  「多謝殿下!」城門內外,歡呼一片。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馬行至步千洐和劉奪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揮,是步千洐。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偉。本王會向父皇請旨,薦你為安北將軍。」他朗聲道。


  「謝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靜。他歷經磨難,如今身負絕世武藝,倒不是很在意品級。只是如今國家有難,他不想棄之不管。


  他身後劉奪魁諸將,均齊聲歡呼。破月在他身後,則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安北將軍亦是五品,他恢復了原先的品級;憂的是如今兵荒馬亂,他還是走上了從軍的路,卻不知前途是好是壞。


  慕容充點了點頭,便策馬進了城。


  步千洐和破月抬著頭,望著緩緩驅馬過來那人。許多將士也望著他,望著經過青侖奴戰爭、聲名鵲起的安國將軍、誠王慕容湛。


  卻見他筆直行到城門處,就此停步,翻身下馬。


  他單膝跪下,於眾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兩人靜靜凝視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張開雙臂,緊緊擁抱在一起。


  「月兒,你先回去。我與小容說會兒話。」步千洐丟下這句話,便與慕容湛並肩走了。


  月朗星疏,步千洐與慕容沿著城牆緩緩而行。偶有巡邏士兵,撞見兩人,大氣也不敢出,恭敬地避讓。


  「如此說來,那唐卿是個病秧子,卻十分能征善戰?」慕容湛沉吟道。


  步千洐點頭:「是個厲害角色。」


  兩人足足聊了一個時辰,步千洐將這一行的經歷細細道與容湛,只掠過破月與他的情事不提。


  「大哥此行因禍得福,練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後再不是大哥對手。改日大哥多多與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厲害在何處。」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學,拜我為師,我必傾囊相授。」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個輩分,容我思量斟酌。」


  兩人對視而笑,恰好已走到東城門。步千洐抬眸一望,將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吧。」


  慕容湛點點頭,轉身對隔著數步跟隨的暗衛道:「去我馬車上,取些好酒來。」轉頭又道,「尋常酒館的酒,只怕你喝著味淡。我車上一直存著幾壇,等你開封。」


  步千洐挑眉:「甚好。」


  ——


  已近子時,小酒肆早就打烊。


  兩人上了閣樓,一個坐在榻上,一個倚在窗邊,對月而飲。酒肆老闆送來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或許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時兩人都未說話。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極遠的目光,轉頭直視慕容。


  「小容,我已與月兒重歸於好。」


  慕容面色平靜,露出個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兒已告知我了。恭喜!」


  步千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眸色幽深地盯著他:「對不住。」


  慕容輕輕搖頭:「大哥說哪裡的話,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當日……」他深吸一口氣,「我當日也只因朝夕相處,她又姿容出眾。小弟我……我從未跟女子相處過,才會……才會對她有些不舍。如今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以後我自敬重她為嫂嫂,若再妄動念頭,便叫我五雷轟頂,身首異處。」


  步千洐靜靜注視他片刻,點點頭:「喝酒吧。」


  夜風清涼,酒意醉人。


  步千洐因為慕容的話,心裡隱隱發痛。他沉默地一杯杯喝著。慕容更是一杯杯暢飲。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壇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離。


  「對、對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發痴。


  步千洐緊緊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麼可愛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歡的。你沒錯,沒有對不住我。」


  慕容聽他語氣溫柔,眼眶一紅,只覺得壓抑心頭多日的洶湧、暗沉,卻無法道與他人知曉的情緒,忽地有了個出口。


  「大、大哥……」他抬眸望著他,聲音有幾分哽咽,「你、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決計不會。」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大哥自會護你、助你,咱們是一輩子的兄弟。」


  慕容用力點點頭,聲音慘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歡了她。


  話沒說完,他單手捂住了臉。


  步千洐心頭一顫。


  男兒有淚不輕彈。慕容生性溫和,但從來傲骨錚錚,步千洐從未見過他流淚。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頭,眼眶通紅,額頭青筋暴起,指縫間有淚水滾滾而下。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緊咬著牙關,淚水卻滾滾而下,微不可聞地抽泣著。步千洐心頭劇痛,一把將他抱緊,下巴抵在他額頭上:「小容,哭過這一次,今後不可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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