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常力雄見對他如此期盼,「哦」了一聲,沒有介面。黃佩玉毅然挽起袖子,伸出左手腕,目光向新黛玉,「敬借一物。」


  新黛玉看著常力雄,他點頭后,她從袖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刀遞上。


  黃佩玉擱下刀,把酒壺蓋揭掉,然後才拿起刀,猛然在手臂上割開一條口子,讓血直接滴在濃香的兩杯黃酒之中。一甩袖子,他恭請常力雄取杯,自己也取杯在手,兩人相對一飲而下。


  常力雄興奮地站起來,向門外揮手,洪幫幾個首領人物紛紛擁進。


  常力雄對手下人說,黃佩玉先生為山門心腹,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門同宗。這話一完,眾人一一向黃佩玉行禮。


  常力雄指著桌上的酒杯,他讓各位兄弟,滿飲臨陣酒。今後待黃先生,一如自家人,生死與共!黃佩玉表示,他甘願為各位兄弟引鐙執鞭。


  常力雄讓師爺和三爺留下,與黃佩玉商議。其他人知趣地離開,到樓下另開一桌。


  那晚與以前的晚上沒有什麼不同,只有一點,常力雄始終沒看小月桂一眼。要小月桂在場,是常力雄的指示。他對新黛玉說,讓月桂姑娘多生點見識,以後日子長著呢,得弄幾個精幹的人,幫他分點神。


  只要是洪門裡的事,新黛玉對常力雄的命令就百依百順,絕無二話。洪門雖說是三教九流,日常收入大多來自煙賭娼業的保護費。常力雄以娼門相好為老四金鳳,上海洪門內不是沒有非議,全靠常力雄威勢壓服。新黛玉對此地位非常感激,所以手把手耐心地教小月桂門派規矩,小月桂學得很快,馬上就做得頭頭是道。這點讓新黛玉很高興:小丫頭聰明,學什麼都非常快,記得一清二楚。這些日子她倆相處融洽。


  小月桂幫著新黛玉,讓廚房準備了兩桌酒菜,洪幫兄弟們在樓下的廳里圍著大桌子吃喝。鳳求凰廳里這一桌只坐了四個頭目人物。新黛玉特地讓廚師燒了一條西湖糖醋熘魚。為避雜人,此處的酒菜全由小月桂一人端上桌來,新黛玉幫助擺席。兩人侍候爺們吃好晚飯後,才收走。


  小月桂走到門口,新黛玉叮囑她就在門外候著,不讓人進去,他們要點什麼,就去廚房取。有事,到樓下廳堂來找她。


  小月桂點點頭。新黛玉拿出手絹擦額頭上的汗。小月桂向前走了三步,把門拉上,關嚴。她聽見師爺在說,「黃先生,你看,我們接著聊!」


  天色已經很晚,除了這密室里的四個人,其他洪幫弟兄們已經酒醉飯飽散席,各自回家。只有常爺本人的保鏢留著。守候在過道上的小月桂睏乏得撐不住眼皮,腦袋直往下沉。麻臉師爺出來招呼小月桂換茶水,她才醒過神來。


  小月桂走下樓梯,余其揚坐在樓梯後面的暗處,他裝作沒有看到小月桂。小月桂知道他當差的不便,也就佯裝沒看見。順著左側的拱門走,一條小徑,借著對面窗戶里的光線,她拐進廚房。她覺得余其揚是一個怪人,他看她的眼神當面是冷漠,過分有禮,背後卻不一樣,那目光一直跟著她,背脊被盯得痒痒的。


  在幾天前的晚上,他在後院那棵垂掛著果子的桃樹下睡著了——居然他也不怕這桃樹鬧鬼。她走過去,推醒他。


  「我醒著呢。」余其揚一翻身坐起來,好聲好氣地解釋,「有時我們這種人只好半睡半醒。」


  常爺整夜留宿在她這兒,她本以為余其揚會不高興,但他臉上任何反應都沒有,不過眼光里開始出現恭敬。


  一壺茶泡開的工夫,小月桂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紅木大托盤,裡面不僅有新沏的龍井,還有蘇式小點心、夾心芝麻餅。但她折回廚房,再次出來時,盤上多了一碟點心。她經過樓梯口,對余其揚輕聲耳語:「想你餓了,這是專為你取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她把那碟點心硬是塞給了他。


  也奇怪,不久前她還很討厭阿其,因為他對她神神秘秘不理不睬地擺架子,到自己做了他的「師娘」,就可憐起這個少年。


  小月桂一步步上樓梯,天井一團漆黑,大門口懸挂的彩燈並不閃亮,她知道今晚書寓不接客,小姐們只允許出局陪客。整幢房子突然少了平日的酒香人氣,更少了男女笙竹唱和的情色景緻,每一廂房都暗光幽幽,氣氛有點詭秘。


  她左手托住盤,右手去敲門。略等幾秒鐘才輕聲補了一句:「是小月桂。」


  「進來!」師爺的搭腔。


  小月桂走進去,黃佩玉在和常力雄交頭接耳說什麼,突然停住了話頭,三爺和師爺看著她。她記得自己剛才敲了門,可屋裡人還是感覺到她是硬闖進來的怪物,四下里有股莫名的氣勢,令人毛骨悚然。


  那四個人都一聲不響地瞧著她把舊的茶碗取回盤裡,在每人面前擺上燙燙的茶碗,將裝有點心的小碟擱在桌子中央。


  小月桂拿著托盤,一聲不響地躬身退出了。


  余其揚送師爺到大門外,師爺有事先走,「阿其,等會兒將常爺直接送到我那兒,今晚就歇在我那裡。我有事等著他決定。」


  新黛玉在天井裡借著樓上房間灑下的燈光,俯身看一盆蘭草,都開花了。她頭也未抬,叫住小月桂:「上第幾道茶了?」


  「就第二道。」小月桂說。這時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和擺陣勢時一樣。她情不自禁地說:「聽人說過,右眼跳財,左眼跳災,不吉利。姆媽,我覺得不吉利。」


  「不吉利也不是一天了!」新黛玉直起腰來。


  小月桂不明白這個新黛玉在說什麼。她望望新黛玉,暗黑中那張臉不怎麼清楚,但感覺得出來,新黛玉憂心忡忡。


  夜深時,麻雀都蜷在窩巢了。黃佩玉掏出懷錶看,說時候不早了,既然大局已定,他得告辭了。廳門打開,常力雄送他出來:「告訴貴堂大爺,一腔熱血,賣給識貨家。」


  黃佩玉也正色道:「興漢滅清,洪門大業在此一舉。」


  「黃先生的車來了。」余其揚奔上樓梯,神色焦急,對常力雄輕聲說,「不過街對面有條子,後門外也有。」


  黃佩玉一驚,剛要折回窗口,常力雄一伸手把他拉回,順手關滅房裡所有的燈。他急速地晃了一眼窗外,立即下命令:「快衝出去,不要給人一鍋端了。」余其揚趕快把黃佩玉的手槍塞回他的手裡。


  小月桂一步跨進房,趁機拉住常力雄的袖子,急切地說:「千萬小心!」可是常力雄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就身手矯健地飛奔出房間,到走道上,順著樓梯扶手一步跳到樓下,沖在頭裡。


  其他人也飛快地衝下樓,一邊下樓一邊打開手槍保險。


  小月桂驚恐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稀薄的夜色之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奔跑,一道黑影走在院房的牆上,如履平地,正在往屋頂來。


  她想也未想,跑出房,往樓下奔去。新黛玉嚇得僵立在樓梯口,她也知道不是害怕的時候,可是她的小腳跑不動,急得對龜兒們叫:「快,都衝出去,保護常爺!」


  夜深人靜,街上店鋪都關著門。原來停在大門口的黃佩玉那輛車,輪胎被人刺破,司機血淋淋的頭擱在駕駛盤上。子彈朝他們飛來,常力雄忙退回身,用門框做依託,朝外開槍,一邊發命令:「趕快把我的馬車駛過來!」此時槍聲四起。聽到馬車聲音響起來,常力雄邊退邊對三爺說,「你保護黃先生快走,我在此斷後。」


  三爺說:「不,我斷後。」


  「情況緊急,不準違令!」


  他們已經迅速退到了隨後趕來的馬車上,黃佩玉猛地一把拉下車夫,跳上駕駛座。三爺和余其揚縱身跳上馬車蹬板,一邊繼續開槍,常力雄在馬車后開槍,馬被槍聲驚了,騰起四蹄來。那車夫嚇得抱頭飛奔,正沖向刺客方向,被子彈擊中,大聲慘叫倒地。


  黃佩玉抓住轡索,狠狠揮鞭。在鞭聲槍聲中,馬直衝出去。有三個刺客衝上來想擋,卻被撞倒。


  馬車突然間飛速馳走,常力雄就暴露出來。他撤回轎車方向,就在這兩秒鐘之內,所有的火力集中對準了他一個人。他迅即順勢滾在地上,但腿上已中了槍,只能側趴在牆邊還擊。


  一品樓前,早就黑燈瞎火。院門大敞,裡面傳出一片女人的哭叫聲。常力雄順牆移動,想朝一品樓的門口靠攏。就在他稍起身時,右胸被幾顆子彈擊中,翻倒在地。


  忽然,一品樓門內燈光大亮。小月桂掙脫開攔住她的李玉和秀芳,不顧一切飛奔出門,站在常力雄前面的槍陣中揮手大喊:「別打了!」


  她左肩挨了一槍,身體一歪,但還是站立著,「男人都死光了,還打什麼?!」


  槍聲漸漸停息下來,那些暗殺者似乎明白過來這個女人喊得有道理,一些黑衣人扛著幾個傷亡的夥伴,迅速消失在街對面的巷子里。


  小月桂臉上有血污,衣服上的血也在往下淌。


  她轉過身,蹲到常力雄面前,趕緊把他抱在自己懷裡。新黛玉也趕出來,用燈籠照著垂死的常力雄的臉,他的一身都是血,胸口正中的血在泉水一般往外涌。小月桂趕緊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滾燙的血從她的手指間往外冒。她竭力穩住自己,不讓眼淚流下來。


  常力雄望著她,嘴張開,卻說不出話來。他呼吸已經很困難,握住槍的手動了動,眼睛還是盯著小月桂,好像是有什麼重要的話想跟她說。但是他的眼睛大睜著,就斷了氣。


  「常爺!」小月桂叫了一聲,突然滿眼金花亂轉,一下歪倒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遠遠地,傳來秀芳哭叫的聲音:「小姐,小姐。」


  新黛玉在指揮:「趕快把兩個人都抬進屋裡。」


  小月桂說不出話,張不開眼,但聽得見周圍的聲音,漸漸新黛玉的聲音也離得越來越遠:「快,快去師爺家,叫他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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